熱鬨的新生活淡化了仇恨,就像那座遠離的城市。從前,他的世界隻有她。在小木屋裡,他隻看著她;而她也隻看著窗外,對他這個兒子不屑一顧。男孩失望之餘,也始終無法放棄留戀。
一眼也好,隻要她看他一眼,叫他一聲名字。
直到那一刀,撕裂了所有的親情,和微小的希望。
如果能忘記,該有多好?
他想開心地笑,忘掉無情的父母,將晦暗的過去遠遠拋開。然而每年,義母總會帶他回鄉探親,提醒他那段不堪。
“羅蘭,我知道你不能原諒她,可她畢竟是你的母親,你的一切都來自她,沒有她就沒有你。”
因為生了我,就可以殺了我?
所謂的[孩子],就是這樣的生命?
望著那張溫柔殷切的臉龐,他什麼反對的話也說不出。
為什麼還不放過他?他欠她的,都還給她了。現在的他,是那頭笨龍給的。
巴哈姆斯,他的義父,不知為何被封印在一把匕首裡。當年那女人就是用它刺他,然後他因禍得福,和亂認義子的黑龍王締結契約,得到重生。
那兩個人不要他,他也不要他們。他有義母,有義父,都比他們好千萬倍!
可是心裡的傷口就像背後的舊傷一樣,總是在夜闌人靜時折磨他。
年複一年,療養院裡的母親依舊瘋狂,他的心也漸漸冰冷。
好吧,既然我的人生因你們而不快樂,你們也彆想快樂。
抱著一大盆換洗衣服,他走向河邊。
一雙小手抓住他的衣角,然後是咿咿唔唔的聲音。
“怎麼了,碧琪?”他轉過頭,神色十分溫和。身後的少女是個啞女,也是劇團裡除了義母他最喜歡的人。一方麵是性格好的關係;另一方麵他們都是被欺壓的雜工,同病相憐。
碧琪的父母是貧困的失業者,嫌棄她的殘疾而丟棄她。這種事在這個年代一點也不出奇。被重稅和天災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平民哪還有心力養育一個不能講話的賠錢貨。碧琪長得又不漂亮,連賣給貴族或人販子的價值也沒有。
指指他懷裡的木盆,碧琪又指了指自己。不標準的啞語羅蘭卻一看就懂,笑道“沒事啦,反正一樣要洗,就連你的份一起洗咯。”碧琪連連搖頭,拍拍他的頭示意自己比他大,理應她洗。
“羅嗦啦!我是男的!”
雖然嚷嚷自己是男子漢,但在這些年的耳濡目染下,羅蘭已經不經意地使用女性口吻。
來到河邊,看到沐浴的拉菲羅。對方一點也不避嫌,自管自脫得清潔溜溜,往身上潑水,快樂地哼歌。羅蘭也視若無睹,坐下來熟練地清洗堆成小山的衣服。
可惡!連內褲也丟給我洗,那幫女人越來越不知羞了!
臉頰泛紅,生長環境嚴重扭曲的男孩泄憤地用力捶啊捶。一貫以戲弄他為樂的拉菲羅輕笑出聲,款款走近,刮刮他秀挺的鼻“怎麼,小鬼,才幾歲,就懂得那一套了?”本想不理會,卻聞到一股不陌生的味道,羅蘭皺起眉頭“你又和男人鬼混了?”
容貌和舞技同樣出眾的拉菲羅是劇團的頂梁柱,更是花蝴蝶一隻,成天在不同的男性間周遊,換夜伴的頻率比換衣服還快。
“什麼鬼混,小孩子不懂就彆亂說。”拉菲羅絲毫不以放蕩的私生活為恥,雙手叉腰,坦蕩的姿態宛如衣冠整齊,而非不著片縷。年僅六歲的羅蘭也對她豐滿誘人的嬌軀毫無感覺,隻是生氣她的皮厚“蕩婦!”
“……”拉菲羅眯了下眼,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隨即哼哼一笑,不以為意地徑自穿衣上岸。瞪視她的背影,羅蘭極度鬱悶。
洗得差不多時,艾莎從營地跑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憤怒,劈頭問道“羅蘭,你對拉菲羅說了什麼?”羅蘭一怔,意外一向心高氣傲的拉菲羅竟然會跑到義母那兒告狀。看出他的心思,艾莎稍稍緩和語氣“她沒對我嚼舌根,是我看到她紅著眼睛走進林子。”
“我…我罵她蕩婦,可是這是事實嘛。”無法對最敬愛的義母撒謊,羅蘭怏怏地道,不忘給自己找理由。
“你……唉。”終究說不出責怪的話,艾莎歎了口長氣,“羅蘭,可能我這話對你說得早了點,你知道拉菲羅和那些男人做的事嗎?”
“知道。”
底層的孩子早熟,羅蘭早已見慣世間百態。彆說妓院,現場都看過。強搶民女,買賣幼童,到夜街挑選玩物——所謂的“上等人”,就是這種混帳的下流胚。
“嗯,乾我們這行的,常常會受到各式各樣的刁難,即使你媽媽我手段老練,有的時候還是混不過去。這種場合,就需要有人去疏通。開始是我,後來……就是拉菲羅。她本來不是這樣的女孩子,是那些人害了她。被迫和不樂意的對象上床,誰都會有點變。”
羅蘭張口結舌,為太過衝擊的真相驚愕失神。
“羅蘭,要活下去,本來就有太多的不得已。”
“我…我去向她道歉!”
不經大腦的暴言會帶來什麼後果,羅蘭第一次親生體會到。
這一年,羅蘭穿上女裝,學習跳舞。
劇團的財政越來越困難,因為多了好幾張嘴。天災、苛捐雜稅、魔獸盜賊……太多的威脅使得人們沒錢娛樂,更無力養活子女。而艾莎又心軟,對付不出錢的對象都是免費表演;看到路邊的棄嬰流浪兒,也常常拾回來撫養。結果就是原來的成員負擔更重了,但誰也沒有怨言,因為他們當初也是艾莎撿回來沒人要的孩子。
這張臉,白白浪費太可惜了。
看著鏡中的自己,羅蘭下定決心。
不是沒有掙紮,染上再多的女生習慣,他的心態還是不折不扣的男性。
可是隻要能讓大家吃飽穿暖,有什麼關係。
平民沒有油水,他也不想敲詐這些淳樸善良的窮人,於是和幾個大姐商量,接近富商階級,掏那些油滿肥腸的家夥的腰包。
當然,這麼做有風險。但是商人好歹沒權沒勢,無法像貴族那樣猖狂。實在應付不了的情況,就由最擅長這種事的拉菲羅擺平。
再上去一定會遭殃,他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薄冰上的平衡。
迫於經濟壓力,艾莎也隻好讓這些孩子拋頭露麵,暗暗歎息。
白皙的手腕靈活地變幻出優美動人的姿勢,手指翻飛出一個又一個動作,套著鈴鐺的纖足翩然旋轉,長長的裙擺如花瓣層層疊疊暈繞開,纖細的軀體雖然缺乏令人心動的曲線,卻在輕盈的擺動間勾勒出煙視媚行的清純。
小小的孩子,已經是風情萬種。
每一個搖擺,每一個跳躍,每一個伸展,都充滿青春的魅惑,帶著一種讓人不能逼視的凜然張力,又不失美感,高雅而脫俗,極具感染力和震撼力。
唇角始終上揚,藍眸不帶感情地掃視滿堂驚歎的人們,卻吸引了更多癡迷的目光。
這是羅蘭福斯賣笑生涯的開始。
紛紛揚揚的雪不斷飄落,車廂裡卻是溫暖如春。
辛辛苦苦找來柴薪,燃起火盆,羅蘭第n次抗議眾姐妹對自己的壓迫奴役。
“可惡,你們這幫女人,到底有沒有廉恥?”
“廉恥?那是什麼?”
“是啊,一斤值多少錢?”
舞娘們嗤之以鼻,她們自立自強,活得還不夠頂天立地?那些倡導大義道德的貴族,背地裡不知有多齷齪!
和這群女人講話會氣死,羅蘭聰明地轉開,趴在窗上,寧願看風景也不理她們。
回憶自己七年來的悲慘生活,越想越傷心。
嗚!我也好想有個“弟弟”欺負!
冰天雪地裡突然有什麼東西閃爍了一下,羅蘭怔了怔,定睛細瞧,半晌,一邊大叫“停車”一邊打開門,飛奔而出。
“羅蘭!”擔心他的艾莎和劇團成員連忙跟著跑出來,隻見他跪下刨雪,不一會兒挖出一個幼小的孩子。燦爛的金發,娟秀的小臉慘白如紙。
天上掉下來的弟弟!
興衝衝地把人抱回去,羅蘭毫不吝嗇地貢獻自己的棉被。另一頭,經驗豐富的女郎們已經在摩擦男孩凍僵的四肢,灌烈酒溫暖身體。
“媽,我要收他當義弟!”等病人的情況穩定,羅蘭大聲宣布。眾人傻眼“義弟?”
“是啊,我也要讓他嘗嘗你們欺壓我的滋味。”
“喂,這麼可愛的孩子,你下得了手?”戳戳那略微恢複血色的粉頰,拉菲羅質疑。羅蘭冷哼“那你們怎麼又對我下得了手?我也是這麼漂亮可愛。”
“哈!”幾個毒舌派默契地嗤鼻,“你這個小奸詐鬼漂亮是漂亮,可愛下輩子也沾不上。”
“這孩子一看就粉乖的。”娜蒂雅愛憐地撫摸男孩過長的劉海。仿佛受到刺激,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羅蘭立刻推開娜蒂雅,撲到義弟麵前,綻開最溫柔純真的笑靨“醒了嗎?”
事實證明,皮相非常重要,演技更加重要。
後來成為東城第一名將,稱號[金色死神]的伊芙比拿就是在天真無邪的孩童時期被這個笑容蠱惑,成為他義兄一輩子的忠實部下。
失策。
看著認真擦地的伊芙,羅蘭哀怨地抹臉。
他下不了手,的確下不了手。這可愛得令人心憐的孩子,乖巧又聽話,善良又貼心。因為喪失記憶的關係,幽藍色的大眼總是帶著一抹彷徨,像遭到遺棄的小鹿,越發我見猶憐。除非他沒心沒肺,才摧殘得了。
“來,伊芙,彆做了,一邊玩去。”再也看不下去,羅蘭搶過抹布柔聲嗬哄,一副好好兄長的模樣。
“可是……”伊芙猶豫。
“乖,這些事我做慣了,我也喜歡做,你去和碧琪玩吧。”裝作沒看到姐妹們竊笑的臉孔,羅蘭在心裡挫敗地歎息。
算了,我認了,我這輩子就是勞碌命。
從紙醉金迷的北城往南行,流浪劇團進入了貧富差距極大的中城東境。
此舉是不得已,因為一個有爵位的大富商想將劇團的幾位台柱統統納為寵妾。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們連夜逃跑,幸好沒被抓到。
民不聊生,是他一路所見的光景。
這就是人間地獄吧。
數不清經過多少赤貧的村莊,滿地亂拋無人收殮的骸骨,腐爛而爬滿蛆蟲的屍體,麵黃肌瘦的災民……一幅幅大同小異的畫麵掠過眼前,應該麻木的心卻無法保持平靜。
看著這些人,會覺得自己很幸福,但是他們的幸福又有誰來爭取?
舞完一曲,依照慣例分文不取,羅蘭幫忙姐妹們分送簡單的衣物和乾糧。對他而言,滿足的笑容和掌聲就是最好的報酬了。
人善被人欺啊。朝滿懷感激送行的村民揮手還禮,羅蘭在心底歎息。
“謝謝你,好心的孩子。”
將午飯省下來的野菜飯團遞給蜷縮在街角的老婦,羅蘭沉著臉返回正收拾行李準備出發的劇團。
“怎麼了,羅蘭?”注意到義子的臉色陰鬱得不同尋常,艾莎關懷地問道。
“我在想,我是不是在做一件無意義的事。”
“怎麼說?”
“因為——”羅蘭指指狼吞虎咽的老婦,語氣成熟得不像個孩子,“我們給了她這頓,可是下頓又有誰給她?最後還不是要餓死,隻是時間稍微晚點的區彆而已。”
如果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一切還是老樣子。
年僅十歲的孩子隱隱約約地感到這個真理。
艾莎深有觸動地長歎“可是,人還是要活下去啊,總不能因為挫折就放棄了吧。何況,希望是無處不在的。”
“希望?是有人因希望而得救,但這種世道,祈求希望有用嗎?”羅蘭有些情緒失控,“現在,在彆的地方,一定有人因為沒得到幫助而死亡,也不是誰都有好運氣被施舍——那些人,要怎麼辦?”
“……不知道。”
羅蘭垂下眼,憤憤地道“說到底,都是那些剝削民眾的貴族的錯!”艾莎嚇了一跳,左顧右盼確定無人聽見後,才小聲勸戒“噓——羅蘭,這種話不能亂說。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貴族都壞。”
“貴族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連同他在內!
艾莎搖頭“羅蘭,你太極端了。”羅蘭不苟同地注視她“那你說,有哪個貴族是好的?”
“這……”艾莎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個人選,“聽說王妹拉克西絲殿下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不但英勇善戰,也為百姓著想。”
“哼。”金發男孩譏笑,不以為然,“如果她真這麼好,拉菲羅為什麼還要陪那個有啤酒肚的小隊長上床?碧琪為什麼被親生父母丟掉?這些人為什麼還吃不飽穿不暖?為什麼啊!?”
艾莎無言以對。
轉過身,羅蘭走向馬車,夕陽照在他挺得筆直的背影上,反射出一抹猩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