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並作,辛襄騎著馬,隻感覺頭皮一陣發麻。
其實到現在,他也完全想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又是哪裡出了問題?華容道上的府邸一個飛掠而過,他能想到的隻是父親班師夜宴那日,深夜時分父親親自領他回府,於車輦中手握赤炎軍令摩挲許久許久,說“此生永不負陛下信重”——到如今殘年不過三月,此話音猶在耳,可今日父親此舉,顯然已絕非是一夕之準備,辛襄無望地回想,甚至想不出做父親的是何時起了異心!
他不敢回頭看,隻能用力地逼著自己往下思索想著父親今夜所圖的是什麼?逼宮嗎?還是逼王伯退位?王府中精銳五百人,禁軍的值守約八百人,若起衝突,絕對是一場血戰,他們何時發難?如何發難?辛襄一麵心驚膽寒地擔心父親鋌而走險,一麵擔心王伯和辛鸞安危,兜兜轉轉,他隻能無望地問自己我能做什麼?我還來得及阻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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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北門朱雀門是宮廷禁軍的重地,據有了這裡,就等於控製了整個宮廷的兵力,辛襄知道這個時候他來叫北門縱然是叫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開門了,他也沒有停留,直接沿著城牆根縱馬,以期尋找突破的入口。
王庭宮闈周回十五裡,橫長四裡有餘,縱長三裡,打馬繞牆而過,於辛襄也就是一炷香的時辰,臨到王庭東門落子門的時候,他赫然見一小隊步卒正守著宮門!
一時間,他心中狂喜,暴風一樣地急撲了過去。
誰道那步卒看到一騎衝來,居然快速地在門前結隊,並列長槍——他們認出了這縱馬之人是公子襄,居然不退不讓,幾丈外高聲叫問,“敢問公子此時進宮為了何事?”
辛襄十幾年住在王庭,從不曾被禁軍攔過路,他也知道此時這些人已是李代桃僵,十有是父親手下的兵士,一時間更是怒不可遏,喊道,“彆擋道!給我滾開!”
說著手上不留情麵,風馳電掣地就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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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群守衛居然分毫沒有被他身份氣勢所壓,訓練有素結住長矛,居然合五人之力擋了上來!而胭脂的下盤早有另兩人攻來,胭脂前腿被一棍橫掃,吃痛地長嘶了一聲,踢蹬著連退幾步,險些把辛襄摔了下來!
“住手!”
不遠處,辛襄忽聽到熟悉的高聲一喝。
他扭過頭去,隻見一人一馬,他驀地一喜,宛如找到幫手一般脫口道,“齊二你來得正好,快幫我壓陣,隨我衝進去!”
然而守衛們看到齊二,卻一反常態地收了兵刃。辛襄一時怔忡,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局麵,隻見齊二緩緩打馬停在自己麵前,緩緩地站到那些守衛的前麵,朝著他舉起了刀鞘,橫刀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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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瞧著他,一時間的難以置信,教他口敝唇乾。
齊二卻不動如山,率先開口,道,“公子,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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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的臉頰狠狠了兩下,那一刻,他身心俱寒。
他問“是我父親讓你守這落子門,防著我的,是嗎?”
世人皆言濟賓王戰場上算無遺策,辛襄何等何能,原來自己這樣一個微末的角色,父親竟也如此防他,為他安排好了一連環的計策。
辛襄的眼神如此痛切,齊二於心不忍地避開了目光,輕聲道,“……臣不敢妄言。”
冷風之中,辛襄艱難地吸了一口氣。
事從緊急,他也不想跟他糾纏,策馬逼上前一步,輕聲道,“你守門也好,省去我許多麻煩……教他們讓開——”
“公子!”
“齊策!”
人喧馬嘶間,辛襄猛然大怒,他一把抓住齊二的衣襟,咬著牙低聲嘶吼,“我不管你知道多少!我父親又是怎麼吩咐你的!他領兵已經進去了,我再遲一步,今夜宮廷不知道要釀成怎樣的大禍!你想做千古的罪人嗎?還不快讓開!”
辛襄如此脅迫,齊二眼中卻毫無懼色,他伸手緊扣住辛襄那隻青筋暴起的手,望進辛襄的瞳孔,逼視道,“公子不必怕我被人蒙蔽,我與父親早已投效王爺,今日之事我全盤知曉,今夜王庭會發生什麼我也自然清楚!”
這咄咄逼人的一番言辭,辛襄驚呆了,完全的大驚失色。他翻手握住齊二的小臂,用力之大,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握碎,不由恨聲問道,“齊二你瘋了不成?你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嗎?難道也想學那亂臣賊子,弑君謀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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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一連三問,最重莫過於一句“弑君謀反”!
這四個字就仿佛一把淬厲生硬的刀,壓著重逾千斤的罪名,一刀劈開了今夜所有的體麵與矯飾!
辛襄原不想說,可他知道自己騙不了自己,父親劍指宮城,夜襲宮禁,他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詞來替他文過飾非!可齊二不一樣,他並非主謀。一夜前,他齊策不過是神京城裡磊落驕縱的少年,可今夜始,他若背上了這名號,便是要壓得此生再也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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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深望他一眼,逼問道,“瞪我做什麼?我冤枉了你不成?
“——謀亂犯上的命令你也要聽,你不思勸諫你父親,還跟著助紂為虐,看看你現在的所為,無君無父不忠不義,與造反還有何分彆?!”
可齊二隻遲疑了一瞬。
下一秒,他忽然放聲大笑,直言道,“是,不冤!沒有分彆!”
他猖狂的笑聲刺破了宮禁沉靜的夜幕,他竟傲然道,“我齊家一脈祖上三代帝師,開國之臣功勳無數,從來隻知對真正的雄主俯首稱臣,若將來一定要輔佐一位君主,我希望效忠的是您,而不是那個不堪大用的辛鸞!如今天衍帝垂垂老矣,雄心儘失,濟賓王平亂開國,功勞有目共睹——”
齊二咬緊了牙,臉頰上繃住鐵一般的線條,全然不顧道,“公子,天意人心如此,若您一定要說我是亂臣賊子,那我齊二今日,便是就此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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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要呼應這一聲空洞的轟隆,就像是某個發令的預備,王庭的東苑忽然飛起了一根火炬,猛烈的寒風一過,屋簷隨處猛地竄起了一陣火來!
麵對辛襄的拷問,齊二甚至沒有再多一分的掙紮,他臉孔扭曲著,在橙紅色驟然蔓延開的光明中,大逆不道、理直氣壯地說他就要這樣反了!
辛襄被冷風狠狠嗆了一口,這一口寒氣竄進了肺腑,忽然間讓他遍體生寒。
他笑著,笑得好生辛酸,輕聲念著,“好膽魄……真是好膽魄,齊家的兒郎有如此誌向,是我小看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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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東苑忽然傳來一陣刀戈交接的亂響。
緊接著,驚叫聲,咒罵聲,呼號聲混在了一起,越來越多的火把飛了上去,那橙色的火舌緊接著一處接連著一處亮了起來,不是那種漂浮的紅燈籠的亮,而是此起彼落的火光,舔舐著,蔓延著,照得黑夜一時竟如血塗地獄般發亮。
辛襄茫然地抬頭。這個他生活了他十幾年的地方,這個軒轅氏遺留下的如珠如玉的王庭禁宮,改朝換代的兵戈不曾擅動它的一磚一瓦,如今竟然要在碎裂在一場自家骨肉齷齪的逼殺之中,而眼前這道他和阿鸞平日溜進溜出的落子門,今夜仿佛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將他隔絕在這一邊,竟然再難逾越。
他知道自己不能以一敵十,於此血戰強攻也是無益。神京城內有賀南鬆、樊邯帶兵,朱雀門、華容道已經封鎖,拱衛王城的赤炎軍令牢牢地握在他父親手中,滿朝重臣軟禁在了內閣值房——天心仁慈,待他父子寬縱如此,才釀此今夜巨患!——辛襄看得清情勢局麵,知道王伯此時已是孤家寡人,可是,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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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火光映亮了辛襄的眼睛,他一時間沒了力氣,疲倦透骨地幾近求饒。
“齊二,你想要從龍之功,你想要擁護新主,你隨意——你若是還真的念及我和你的交情,你守你的門,請放我進去,我還要報陛下十幾年的養育恩。”
“公子……您這話說晚了!”
齊二被辛襄這一悲聲牽動了衷腸,可他當真不能放他進去,隻能急道,“濟賓王既敢逼宮,便是下了死心。您此時進如何?不進又如何?左邊是父親,右邊是陛下,存亡一線之間,你心裡偏向誰能安心?……公子,回去罷!袖手旁觀,於你才是上上之策!你且當今日沒有來過此門,我也沒有見過你——濟賓王不曾與你言明,千方百計將您引出城去,就是不想讓你負此重擔!您一向孝順,王爺這一點苦心,您難道也不能明察嗎?!”
齊二說得動容,辛襄卻倏地平舉起裂焰槍!
這支曾一度隨著王伯征戰的兵刃,於衝天的烈焰中閃出火一樣的光芒,他挺直了身子,槍尖飛快點上齊二的心口,手上用力,毫不留情地緩緩向前刺去——
“我不要他的苦心。”
辛襄哽著喉嚨,緩緩道,那語氣中下定的決心,一時幾乎蘊含了他此生所有的恐懼、怒火和痛苦。他堅定道,“給我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