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今川館城,藏書房內卻暖意融融。高大的書架直抵屋頂,密密麻麻的卷軸與典籍散發著墨香與歲月沉澱的氣息。幾盞油燈在午後漸暗的天光中提前點亮,在鋪滿桌案的卷宗上投下溫暖的光暈。
伊達植宗如今卸下了戰甲與戎裝,隻著一身深色便服,蜷坐在厚厚的坐墊上。他手中捧著一杯今川家特意為他這位年長貴客準備的熱糖水,氤氳的甜香蒸汽暫時驅散了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落寞。他的目光卻並未停留在杯盞上,而是凝注在麵前攤開的一卷《今川假名目錄及其增補》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些墨跡或新或舊的條款。
“老夫的《塵芥集》,”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氣,“乃我伊達氏禦成敗式目,條陳凡一百七十一條,自詡體係完備,條款眾多。”他頓了頓,似在回憶昔年定鼎奧羽時的意氣風發,“比之這《今川假名目錄及其增補》不過幾十條,理應更顯恢弘,更適合治理國家……也是老夫能燒給今川修理大夫的,一份像樣的禮物。”
他端起糖水,輕輕呷了一口,溫暖的液體滑入喉間,卻化不開他心頭的些許迷霧。“但是,”他放下杯盞,指尖點著卷軸上的幾處,“老夫細看這《增補》裡的幾條,總覺得……思慮的,有些不對勁。不知是這幾條本身特異,還是老夫的《塵芥集》與這《目錄》的根本思路,本就存在些……差異?”
坐在一旁的今川家老臣三浦氏滿——當年和今川氏親一起接待過伊達植宗,聞言撫須一笑,笑容溫和而圓滑。他上前幾步,恭敬地跪坐在伊達稙宗側對麵的位置,緩聲道:“伊達右京大人,事隨時移,物隨地變。您與我家修理大夫、治部大輔,乃至三河守,所處之時、所治之地皆不相同,對法令條文有不同感悟,實屬正常。”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伊達稙宗手指的那幾處,“不知大人具體是指哪幾條,覺得蹊蹺?”
伊達稙宗依言指向卷軸上關於主力與力大名關係界定、以及未成年武士犯罪量刑等幾條新增內容,剛想詳細詢問,腦中卻靈光一閃,捕捉到了三浦氏滿話中的一個關鍵信息。他抬起眼,銳利的目光如昔年審視戰場一般掃向三浦氏滿:“三河守……?若老夫沒記錯,三河守是你們那位新屋形殿吧?今川三河守義真,方才十三歲吧?他……也有參與製定這《增補》?”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的探究。
“嗯!”三浦氏滿坦然點頭,臉上甚至帶著一絲與有榮焉的笑意。他接過卷軸,手指精準地點在伊達稙宗方才疑惑的那幾條上,肯定地說道:“大人目光如炬。這幾條,正是五郎殿今川義真)主持修訂增補的。不僅如此,這段時間他在三河岡崎推行的一些新想法,若試行順利,將來亦可能形成新的固定條陳,錄入法度之中。”
伊達植宗恍然地“哦”了一聲,帶著一種發現真相的了然,捋了捋花白的胡須道:“老夫明白了。老夫方才覺得思路迥異、顯得格外……嗯,繁瑣囉嗦的條目,想必就是你們這位少主的手筆了。果然……與眾不同。”
一旁靜坐陪侍的大有康甫聞言,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連忙握拳掩口,發出一連串壓抑的咳嗽聲:“咳咳……咳……”他拚命向父親使著眼色,心中叫苦不迭。就算人家少主定的法令真有什麼問題,但那畢竟是人家的繼承人,年紀又小,即便真顯得繁瑣些,作為客人,也該委婉些才是啊!
“伊達右京大人所言,其實老夫此前亦有同感。”三浦氏滿並未動怒,反而笑著捋了捋胡須,神態自若地接話,“三河守大人擬定的法規條陳,相較於修理大夫與治部大輔製定的,確乎更為細致,甚至可稱繁瑣。然而,”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務實起來,“當這些條陳真正落到實地,交由底下奉行去執行,或是用來裁決平民爭訟時,卻反而比那些言簡意賅的舊有條文,產生的問題更少。因為大多數情況下,具體該如何做,條陳裡都已寫得明明白白,少有模糊兩可、需憑奉行個人理解裁斷之處。故而,從一個老奉行的角度而言,這種看似繁瑣、實則將事事說清的條陳,用起來,反而更踏實、更順當一些。”
“哦?”伊達稙宗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亮光。他不再倚著憑幾,而是坐直了身體,重新拿起那卷《增補》,就著燈光,極其認真地再次細讀起那幾條被他評為“囉嗦”的法規。
良久,他緩緩放下卷軸,發出一聲意味複雜的長歎:“這麼說來,你們少主製定法規的思路,倒是更貼合‘塵芥’此詞的真意啊……老夫當年以此為名,取的便是其‘包羅萬象,事無巨細’之含義,意在表明此法度對領國內大小事務,即便微細如塵芥,亦有所規範。”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如今看來,老夫當年著眼之處,所謂‘細’,仍是不夠。至少,在如何將這‘細’落到實處,這一點上,比不得你家少主思慮周詳,老夫……不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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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浦氏微微躬身:“五郎大人的思路,確與常人不同,總有些出人意料之舉。不過,現有法令若覺不足,也並非無法彌補。五郎大人曾建議我們,可從已判決且令雙方皆心服口服的具體案例中,提取共通的道理與裁決方法,用以補充、細化乃至修正現有條陳,使其愈發完善。”說著,他示意一旁的侍從取過幾本厚厚的卷宗,輕輕推到伊達稙宗麵前,“此乃部分案例彙編,大人若有興趣,可隨意翻閱。”
“案例補充法條……此議大善!”伊達稙宗眼中精光一閃,忍不住拍了一下膝蓋,但隨即,那剛剛亮起的光芒又迅速黯淡下去。興奮之色從他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與無力感。他靠回憑幾,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聲音也低沉了下去:
“方才那一瞬,老夫確乎心動,想著若能依此法補充、調整《塵芥集》,或可使我伊達家基業更為穩固……可惜,可惜了啊!”他閉上眼,苦笑蔓延至滿臉的皺紋,“老夫如今,不過是一個被逆子趕出領地、寄人籬下的糟老頭子罷了。縱然悟得新法,改了,又有何用?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徒增笑耳。”
“聽聞……”三浦氏滿斟酌著詞語,小心翼翼地問道,“晴宗大人繼位後,依舊沿用了您製定的《塵芥集》,未曾廢止?”
“他?”伊達稙宗嗤笑一聲,帶著幾分怨懟與不屑,“他也就在沿用舊製這點上,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改動不得!可惜,老夫老了,不中用了。不光是那個逆子,連昔日倚為臂助的女婿們,不也一個個背叛了嗎?嗬嗬……老夫如今是既無精力,也無實力,去收拾這些爛攤子嘍!”
話語至此,已滿是英雄末路的悲涼與自棄。三浦氏滿識趣地閉上了嘴,不再接話。有些話題,淺談輒止尚可,若再深入,便是交淺言深,自討沒趣了。
窗外,一片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無聲地飄落在漸暗的庭院中。伊達稙宗的目光隨之望向窗外,仿佛透過那深秋的蕭瑟,看到了遠在奧羽的、他已無法回去的故土,以及那部凝結了他心血的《塵芥集》,“三浦君,你說,我可以去見見你們的那位少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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