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我孫子,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給我滾!”
林書友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廟門。
成為官將首,是他從小以來的夢想,現在,這個夢想破碎了,他的天,也塌了。
就這樣,他走走停停,如同一具行屍走肉般在老街裡竄來串去,一直走到了天黑,他走不動了,在牆角處蹲了下來。
嘴裡還在不停地念叨著各種陰神名號,手裡也在比劃著遊神時的姿勢動作。
“著火了!著火了!著火了!”
有人開始呼喊。
林書友渾然不覺,繼續發著自己的愣。
“廟裡著火了!”
“廟裡著火了!”
林書友側過頭,看向外頭,他看見了火柱子,升得很高,他的視線,開始重新聚焦,他認出來了,著火的地兒,是自家的廟!
他馬上爬起來,瘋了似的開始奔跑,一路上也不知道撞倒了多少人,換做以往,他絕對會馬上誠懇道歉,但現在,他已經全都顧不得了。
誰敢阻攔在他前麵,他就把人推開,前麵的路不通,他就翻身上圍牆。
明明已經筋疲力儘的他,這會兒又因為家中廟裡的這場火,被榨出了新的力氣。
那座廟裡,不僅有師父和師兄們,還有自己的家人,大家平時都住在廟裡。
越靠近火場,身邊的人越少,也沒看見有人來救火。
隻是,這些細節,林書友是不會注意到的。
他跑到廟門前,裡頭的火勢正凶。
林書友一腳踹開了廟門,他很希望裡麵的人早已都跑出來了。
可剛進門,他就愣住了,火是還在燒,但地上躺著的師兄弟和家人們的屍體,分明不是被大火燒死的。
有的被人打穿了胸膛,有的被人擰斷了脖子,有的更是被攔腰以蠻力扯斷成兩截。
就在自己正前方,在主廟屋前的台階上,林書友看見一個身穿紅衣的男人,一隻手,將自己爺爺給提了起來。
爺爺開了臉,證明他起乩過了,可即使如此,也依舊不是眼前這男人的對手。
這個男人到底是誰,他到底有多可怕?
爺爺的脖子被掐著,此時隻能艱難地扭過一點點的頭,看向自己這裡,血沫子不斷從爺爺嘴角裡溢出:
“阿友……快跑……”
男子一隻手一直抓著爺爺的脖子,此時他另一隻手伸出,抓住爺爺的腦袋,就這麼一拔。
“砰!”
爺爺的腦袋,就從脖子上脫離,無頭的脖頸處,鮮血汩汩溢出。
“爺爺!”
男子很是隨意的,將爺爺的腦袋丟棄,然後向大門處走來。
四周的火焰想要向他靠攏時,都被他身上吹出的氣浪推開。
林書友衝向男子,剛到對方身前,就被一股強橫的氣息掃飛。
他趴在地上,一邊吐著血一邊不甘地握著拳頭拍打地麵,他無法起乩,無法請大人降臨,現在的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威脅到眼前的男人。
男人繼續往外走去。
林書友惡狠狠地喊道:“我還沒死,你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殺我啊!”
男人回答道:“因為你不是這座廟裡的人。”
“我是,我是,我明明是!”林書友麵露猙獰地再次喊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男人停下腳步,回頭,先看向他,隨後看向主廟裡不斷升騰起的大火,開口道:
“冒犯龍王威嚴者,自當滅門!”
……
豐都鬼街,下著雨。
小小的陰萌站在棺材鋪門口,看著身前的雨簾。
路上行人不多,有一個媽媽撐著傘,牽著自己女兒的手有說有笑地走過。
小女孩走過去時,還扭過頭,對站在店鋪門口的陰萌揮了揮手。
陰萌歪著頭,看著她,沒做回應。
轉過身,回到店鋪內。
最尾端的櫃台,是一個用衣服裹起來的小櫃,櫃子的四個角,分彆是兩隻手和兩隻腳。
掀開最上層的衣服,顯露出了玻璃,從上往下看,可以看見玻璃下盛放著的,自己父親的腦袋。
這個腦袋,一半腐爛,一半掛著皮。
看見她,父親的臉上露出笑容,看起來,很是猙獰。
陰萌走向廚房,廚房架著兩口大鍋。
她站上旁邊的板凳,看向鍋內,她看見了一個全身被煮得發脹的男人。
然後,她又看向另一口鍋裡,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母親。
兩個人,都被燉得很爛糊了。
就像當初他們倆漂浮在池塘裡一樣。
陰萌轉身離開,走入裡屋,背靠著棺材邊坐下。
這裡,是她童年最大的溫暖來源,也是她少女時期,最長久的疲憊發散。
裡麵躺著的,是一手將她帶大的爺爺。
她清楚記得,爺爺走的那天,她心裡出現的那種輕鬆。
不用每天再為他擦拭身體,不用每天再為他按摩以防止出現褥瘡,不用每天露出笑容陪他說話,不用再繼續守著這間根本就沒什麼生意的棺材鋪。
那一刻的放鬆,是真實的。
可每每回憶起,都會讓她產生一種極強的負罪感。
麵對最疼愛自己的人,自己的真實反應,卻是在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中,漸漸將其當做累贅。
她慶幸於自己裝到了結束,她罪惡於自己竟然真的在裝。
現在的陰萌,其實已經麻木了,漸漸對周遭的所有事情,失去了感知。
其實,她真的沒那麼脆弱。
她的母親夥同姘頭,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將父親沉在水底。
她爺爺也是後來才從晚上路過的鬼口中,得知的這件事。
但在那之前,父母的感情就早已破裂,有他們在和沒他們在,其實沒太大區彆。
甚至,他們死不死的……他們與其活著,還不如早點死了落個乾淨。
她曾經是個渴望雙親關愛的女孩,也曾羨慕過其他人,可後來其實也就習慣了。
孩子離開雙親久了,就沒什麼感覺了;父母離開自己孩子久了,也很難再續上多少感情。
人,是沒什麼不能適應的。
但奈何,一場又一場的夢裡,將這一切,一遍又一遍地不僅反複而且遞進地呈現在你麵前。
陰萌還沒崩潰,卻也快了。
再堅強的人,也經不住這般連續不停地打磨。
這時,外麵傳來嗩呐聲。
她看見了街坊四鄰,她還看見了自己母親的新婆婆一家人,這裡頭,還有自己的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陰萌回過頭,看向身後的棺材:
哦,是爺爺也死了。
進來的這些人,他們在說著悲傷的話,他們在流著眼淚,但時不時,卻又在笑。
自很小時候起,陰萌就清楚,這世上,沒有多少人會真正關心你,共情你的喜怒哀樂,你過得好與不好,壞與不壞,都與他們無關,他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陰萌被換了孝服,纏上了黑紗,她就坐在那裡,任憑彆人對自己安排。
爺爺的棺材被抬起來,要送出去埋了。
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在母親新婆婆的操持下,摔了碗,走在出殯隊伍的第一排。
陰萌,隻能跟在隊伍後麵。
這意味著,葬禮結束後,鋪子和餘下的那點產業,也將被人家繼承,與自己無關。
可陰萌心裡,卻沒有不甘與生氣的情緒。
她覺得自己應該得有的,她沒那麼怯懦,但就是找尋不到。
因為這些東西,早在前麵那一次次的夢中,被耗乾了。
雨還在下,風仍在刮,很冷。
走在最前頭的那個弟弟,哭了起來,他想躲隊伍後頭去避風,換來的是他奶奶那狠狠的一巴掌,抽得很響。
反正她陰家就剩這麼個女娃娃了,也沒什麼親族,今天這事兒一過,鋪子和裡頭的那些棺材,也就成了自家的東西。
這女娃娃,先養著,平日裡拿來乾活,等再長大點,就嫁出去換彩禮,橫豎都是鐵賺的買賣。
出殯隊伍行經一處河灘時,這風,一下子刮大了,不僅把人吹得東倒西歪,連那棺材也落手翻滾了下去。
連續的“哐當”聲下,那口棺材翻入了河水中,棺材蓋得下葬時再釘,這會兒蓋子直接翻開,裡頭的老人也滾入了河裡。
大家夥急忙去扶棺拉屍,好讓一切都回歸正軌。
陰萌麵無神情地站在河邊,看著河水裡,被他們怎麼拉都拉不回來的爺爺。
他們有人拿繩子,有人取鉤子,還有人乾脆下了水去拉拽,但爺爺卻堅定不移地,繼續向河深處漂去,越漂越遠。
陰萌心裡升出一股感覺,好像自己的爺爺,正在去他該去的地方。
少女的心裡,竟因此產生了些許慰藉,像是一口早已乾涸的枯井裡,又滲出了些許水潤。
但不知怎麼的,原本沒什麼正形隻是為了敷衍個姿態而臨時湊起的出殯隊伍,在此刻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井然有序。
大家集體看了陰萌一眼後,又立刻撲向河中。
他們要不惜一切,將爺爺的遺體再拉回來,讓他下葬,讓他詐屍,讓他回到鋪子裡,去批評女孩對待他時的虛偽,告訴女孩他心裡清楚,女孩其實一直恨不得他早點走好得到解脫。
很快,河灘上就隻剩下了女孩一個人,其餘人,則全部都在水裡。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在努力的遊著。
終於,他們抓住了漂遠的爺爺。
他們形成合力,搭成水麵人梯,將爺爺的遺體,往回拽。
拽著拽著,爺爺的身後,出現了四道模糊的黑影。
“有鬼!”
“鬼啊!”
驚恐的尖叫聲傳來,先前還井然有序的眾人,直接崩盤了。
他們一個個頭也不回地企圖往回遊,想要上岸。
但很快,就有人被拽入了水底,一個,兩個,三個……
陰萌站在岸邊,親眼目睹自己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就在自己的視線中,直接沒了下去。
那個自己母親的新婆婆,倒是手腳麻利,她上了岸,正伸出手,指著自己:
“你這個天殺的喪門星,克……”
“噗通”一聲,一隻黑色且模糊的手,抓住了母親新婆婆的腳踝,將她掀翻在地,然後拉著她,向河裡滑動。
婆婆雙手抓著河灘邊的沙石,對陰萌呼救,希望陰萌能拉她一把,救救她。
陰萌走上前。
婆婆麵露欣慰,把自己的手儘可能地遞向陰萌。
陰萌抬起腳,對著婆婆的手,踩了下去。
她明明沒用多大的力,畢竟她現在還隻是一個小姑娘,但婆婆卻發出了極為淒厲的慘叫,像是目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很快,婆婆被拉入了河底。
河邊和河麵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陰萌在原地坐了下來,抱著膝。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茫然地抬起頭,發現天空中一半陰雨一半晴,而自己,恰好坐在了陰晴分界線上。
她回過頭,看向自己身後。
明明自己還坐在河灘上,可身後,卻又是鬼街,是自家的棺材鋪。
她又一次看見了那個撐著傘牽著小女孩有說有笑正在行走的婦人。
隻是這次,當小女孩再次看向她,準備揮手對其打招呼時,小女孩和她的媽媽,蹲在了地上,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像是為了形成某種呼應,棺材鋪,已經變成一口櫃子的爸爸,也尖叫起來,廚房內兩口鍋中的母親和其姘頭,也伸出雙臂,任憑燉爛的皮肉脫落,可依舊死死伸展著白骨,於“咕嚕嚕”湯水中,發出驚恐的哀嚎。
緊接著,鬼街上一個一個鋪麵裡,都傳來了痛苦的尖叫聲。
無數的雜音,刺入陰萌的耳朵。
她感到了眩暈和窒息,她匍匐在地上,也想叫,可喉嚨似是被什麼東西堵住,無論多麼用力,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陰萌抓起地上的石子,不停拍打在自己臉上,她希望用這種方式,來緩解自己眼下的煎熬。
很快,她的臉上全是傷口,鮮血不停地滴落。
有些落在了地上,有些則順著唇角,流入了嘴裡。
她怔住了,腦海中,似乎浮現了一些本不該出現的畫麵,她想要去捕捉,卻又十分艱難。
而鬼街上的尖叫,不僅沒有消退,反而變得更為誇張。
數不清的店主瘋狂地跑到街麵上,與原本的行人一起,撕扯著他們自己身上的皮,這一幕,如同人間煉獄。
……
黃色小皮卡內。
車載收音機裡,原本獨屬於譚文彬的專場相聲表演,忽然出現了刺耳的雜音,無數道厲嘯,從裡頭傳出。
李追遠感到耳膜生疼,伸出手,卻並不是去調低音量,而是轉動旋鈕,把音量開到最大。
少年的肩膀,開始抖動。
這一刻,他想笑的衝動,幾乎達到了巔峰。
車內,原本還在這裡的陰萌,忽然消失了。
潤生和林書友開口質問道:“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追遠仍然是在抖動著肩膀。
怎麼回事?
夢鬼,夢鬼,夢鬼……
作為一隻鬼,你居然敢拉酆都大帝入夢。
近兩千年來,沒有一個鬼,敢有你這般勇敢無畏,稱得上是鬼界楷模!
這時,潤生開始用頭,瘋狂撞擊著車子,將黃皮卡撞得劇烈搖晃,嘴裡一遍遍喊著“不!不!不!”
林書友攥著拳頭一邊揮舞一邊猙獰地喊道:“你彆走!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啊!”
李追遠知道,夢鬼,正在拿潤生和林書友,來威脅自己。
雖然在譚文彬和陰萌那裡,夢鬼出了問題,而且正越來越嚴重,但在潤生和林書友這兒,它已幾乎要取得成功。
可能隻需要再來一次夢,就能徹底摧毀他們的心防,從而操控他們的心智,讓他們化作最為聽話的傀儡。
這種傷害,幾乎是不可逆的,就算能勉強走出來一些,人也是徹底廢掉了。
夢鬼,在賭桌上,拿出了它剛剛贏來的籌碼,它想交出這些籌碼,換取離場的機會。
李追遠的肩膀,在此時停止聳動。
那種憋笑的感覺,消失了。
但少年並未因此惱羞成怒,他的嘴角勾勒出些許弧度,他還是在笑。
這種笑,表示出一種態度。
談判,是不可能的。
在夢鬼看來,這隻是一個圈套,既然大家互相忌憚,那就分開各自離開。
但在李追遠這裡,這是大家一起走的江,更是大家共同麵對的幕後黑手。
開弓沒有回頭箭,當這艘船駛上江麵時,不管誰落入了水中,船上餘下的人,都隻能儘可能地拚命劃動船槳繼續前進。
李追遠打開車門,下了車。
車輛因那兩人的瘋狂,搖晃得太厲害,坐裡麵頭暈。
少年沿著橋麵往前走。
身後,車窗玻璃破碎,裡頭傳來潤生的怒吼和林書友的哀嚎。
李追遠繼續保持微笑,沒降下一點速度。
潤生和林書友瀕臨崩潰的動靜,在少年耳朵裡,如同美妙的樂曲。
這導致少年的嘴角微笑快要維係不住了。
不是想要憤怒和痛苦或者大喊大叫,而是依舊想笑。
先前在車上,他其實在演。
自己越是表現出拒絕談判的態度,夢鬼隻會把潤生和林書友這兩塊籌碼,抓得越緊,它更不敢現在就毀了他們,因為這是在它看來,眼下唯一能與自己討價還價的東西。
在最後一場會議結束與出發前的這一小段時間裡,自己為團隊內所有人,都做了一項布置。
老實說,這布置雖然是當時自己所能想出所有辦法裡的極限,但實際上,這一布置的意義,並不大。
甚至可以說,薄脆得如同一張紙。
那就是,
他把團隊裡所有的夥伴,都給催眠了!
清心符、骨戒和懷表,就是專為催眠準備的。
再加上夥伴們對自己無條件的信任和主動配合,催眠他們,真的很容易。
所以陰萌走出店門口時會覺得陽光刺眼,所以譚文彬開一會兒車就會覺得累需要和陰萌交換著開。
因為大家夥出發時,其實都處於“睡覺”狀態。
放在這裡,它僅僅就起到了抵消一遍夢的作用,
至多在你於一遍遍夢中,徹底被摧毀時,忽然驚醒一下,但意義真不大,因為夢鬼可以隨手再來一次。
這真的,隻是一個小聰明。
可就是這張紙,在此刻起到了一個絕佳效果,潤生和林書友明顯是已經要不行了,但隻要夢鬼不去徹底摧毀他們,它就無法發現那張紙的存在。
理論上來說,潤生和林書友就還是處於安全狀態。
海底王八和酆都大帝的事兒,已經讓李追遠忍不住想狂笑了,那張紙現在還被保留著,更是為李追遠多增添了一層開心。
下車的原因,是他真的要徹底憋不住了。
他不希望對方從自己的外在表達裡,瞧出任何端倪,他需要這件事,進一步地發酵,從夢鬼身上,再順著牽扯到那隻手。
他得忍,不能笑。
對於普通人來說,憋笑的最好方式,就是在腦子裡把這輩子最難受最痛苦的事兒,給回憶一遍。
李追遠也是這麼做的。
為了不笑,他要下車走過去,見一個人。
他相信,見到那個人後,他立馬會笑不出來。
李追遠就這樣走到了橋尾,橋尾處,是一個檢票口。
李蘭手裡拿著兩張票,就站在檢票口門口,等著自己。
果然,見到她,李追遠就笑不出來了。
李蘭彎下腰,拍了拍手,麵露慈母般的柔和笑容對李追遠張開雙臂:
“我的寶貝兒子,和媽媽一起玩遊樂園,開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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