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李追遠雙手鬆開了方向盤,留下了兩道濕漉漉的手印。
母子倆離開了碰碰車,往外走去。
途中,李追遠回頭看向身後,中央位置處,那個女孩,依舊坐在那裡。
她絲毫沒責怪自己對她的所作所為,依舊就這麼看著他,對他笑,眼裡,像是藏著無數顆璀璨的星星。
李追遠臉上也洋溢起笑容。
男孩無法具體形容出這種感覺,這似乎是一種信任,信任程度高到,她不需要說話,隻需一個簡單的眼神就能互相理解,任何多餘的解釋都是無用的累贅。
李蘭問道:“看來我兒子是真的玩開心了。”
“嗯,很開心。”
李追遠現在是不知道自己處於怎樣的一個環境中,他並未突破“腦霧”下的記憶覆蓋。
但站在夢鬼的角度,哪怕沒有其它糟心棘手事影響,對這樣的一個對手,它也是很頭疼的。
換做其他人,這種強行拽入再一遍遍強行打磨,怎麼著都能一步步侵蝕直至其崩潰。
可是在少年這裡,即使夢鬼已經窺覷推算出最合適的夢境,但少年表現出來的,居然不是麻木……
他在適應!
你所調動的一切可以引發其情緒失控的場景,都會被他一個個克服過去,最終在其心底,再也起不到絲毫波瀾。
他甚至,能夠從這種克服極端情緒的過程中,收獲某種快樂。
不過,他也不是沒有缺點。
他在隱藏著什麼,在維係著什麼,他有另一個臨界點,隻需要自己將其破開一個細小的口子,那迎接他的,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崩潰。
但問題是……
遊樂園檢票口外麵。
手持蠟燭低著頭的身影,站在那裡,當它想要往裡走時,身前的檢票欄杆,卻一直沒有為它開啟。
夢鬼緩緩抬起頭,露出了它那張男女不分的臉。
這張臉上,是滿滿的不解。
它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攻破少年心防的另一條思路,可問題是,身為這個夢的製造者,它竟然被阻攔在了這個夢的外麵。
它無法對這個夢,進行任何的修改。
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多少次夢境輪回,少年在這裡所經曆的,都是第一個版本的夢。
如果第一個版本的夢對其真的有效,哪怕僅僅是0.99,那不斷乘法下去,也能將其不斷削弱。
可如果這個版本的夢,對少年來說,是1呢。你乘多少次,都是沒效果的。
要真是1,那也就算了,最起碼能將其困在這裡,可要是1.01呢?
這也是夢鬼把少年重新拉出夢的原因,它擔心繼續下去,自己的夢,隻會不斷增強少年的心境。
最明顯的一個表現就是,每次入夢時,所需要覆蓋少年既定認知的時間,正越來越長。
但自己把他拉出來後,他自己竟然……又主動走了進去。
但這,還不是最誇張的。
夢鬼往後退了一步,它的身形一下子就來到了橋中央。
兩側,都是湖麵。
東側湖麵上,一隻隻或大或小的烏龜,正在湖麵上遊動,綿延伸展過去,看不到儘頭。
西側湖麵上,一道道鬼影正在下方泅渡,無數隻手不斷探出水麵,似在承受著某種酷刑折磨,企圖抓到什麼來替代自己。
夢鬼看著自己手裡的蠟燭。
原本,燭焰是紅色的。
現在,三分之一是藍色,三分之一是黑色,紅色隻餘留在中間這一束,而且還在繼續被壓縮。
這是它的夢,但它已經漸漸失去對其的控製。
它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它是真的想不通。
作為夢鬼,這裡應該是它的主場,它在這裡應該主宰一切。
這同時也是最令它感到畏懼的地方,
到底是怎樣的恐怖存在,
可以以這種方式,強行介入自己的絕對主場?
夢鬼閉上眼。
下一刻,
它睜開眼。
它躺在一座池塘裡,一根燃燒的蠟燭,矗立在其胸膛。
池塘四周,漆黑一片,但借著蠟燭微弱的光芒,可以看見十幾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們都盤膝坐在池塘邊,各自做著自己手裡的動作。
有的在掐指推算,有的在以龜殼占卜,有的在擲簽筒,有的在打算盤,有的在搖錢幣……
推算而出的念力,在四周形成了陣陣光暈。
這是可以稱得上絕對豪華的陣容,這世上,能派出這種推演陣仗的勢力,可真的不多。
夢鬼和他們,並不是一夥的,他們彼此,其實一直都在互相提防。
他們想要自己布局殺人,至少廢人。
自己則需要他們的這種加持,獲得更高的推演加持,讓自己的夢,得以更進一步。
雙方,各取所需。
可現在的問題是:
你們要我殺的人,到底是誰?
不,
是你們真的知道,要我殺的人是誰麼?
不,
你們,
到底是怎麼敢的?
這時,一道身影從外麵走了進來,他的身形被完全包裹進了灰色長袍裡,不露出絲毫,甚至連發出的聲音,都經過了扭曲。
夢鬼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身份,他們對自己,做了最為精密的隱藏和遮掩,不止是在現實裡,更是在天機因果中,將自己的行為痕跡抹去。
“可以收手了吧?”
對方發出了詢問。
夢鬼:“可以,但我想,多享受一會兒。”
“不要太貪婪,你得到的加持,已經夠多了,趕緊收手吧,以免夜長夢多。”
夢鬼:“我喜歡夜長,更喜歡夢多。”
實話,是不可能說的。
夢鬼很清楚,如果把現在夢裡頭的真實情況告訴他們,他們最先做的,就是與自己脫鉤,甚至反過來鎮壓自己。
不過看樣子,他們也是覺得這件事已十拿九穩,絲毫不覺得,在如此周密布置下會出什麼問題,就像是自己剛開始時一樣。
“早點結束。”
“好。”
夢鬼重新閉上了眼。
結束不了了,
隻有大家一起下水,
我才能有一線趁亂上岸的機會。
……
灰色長袍者轉身向外走去,他推開一扇門,門外是陰沉沉的黑暗,門內,則是火把通明。
雖然隻隔著一扇門,在中間的禁製陣法,複雜密集,完全是兩個不一樣的格局環境。
屋內有一口井,井口很大,卻不是太深。
井壁全是鎖鏈,鎖鏈上貼著符紙,將一個東西困鎖在裡頭。
被鎖住的東西,時而變成人的模樣,時而變成一隻鳥,但無論怎麼變,困住它的鎖鏈依舊異常穩固。
屋子裡,還有一個人,他也是一身灰色長袍。
兩個身穿灰色長袍的人,隔著井口,相對而立。
他們出自一個家族,卻並不互相認識。
因為這個家族雖有主家,但主家平日裡也僅僅能管自己一家,家族分枝如星羅棋布般撒落,彼此間連姓氏都各不相同。
這是一種避災的方法,也是傳承延續的手段。
隻有在特定時候,由主家啟封傳召時,他們這幫人,才會在隱藏身份的基礎上,聚集到一起行事。
事了之後,又會各自散去,再次隱姓埋名,彼此不知。
“沒想到這些年過去,他們家,竟又有人開始走江了。”
“許是吸取了上次那位走江失敗的教訓,這次這個人,走得悄無聲息。
若非先祖曾與柳家恩怨糾葛頗深,留下契機,借此算出江水異動,怕是江湖上,還真沒什麼人能發現。”
“可能是剛走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打出名頭。”
“這不一定,柳家那個老太太,素來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她老了。”
“也是。”
“你對這個人,好奇麼?”
“不好奇,很蠢,我從未見過如此懂得配合,自己乖乖入網的魚。
我甚至懷疑,我們擺出如此陣仗付出如此巨大代價,隻為了剪除掉他,是否劃算?”
為了儘可能地隔絕因果關係,他們在布局推動時也是極儘小心謹慎,因此耗費了極大資源,儘可能不親自下場操作以免留下痕跡。
但這次,其它線都推進得很是順利,有一條線,異常的麻煩。
最後,不得不派出一個族人親自下場糾正,糾正之後,他就自殺了。
所以,雖然局是他們布置的,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想殺的人,具體是誰。
因為,不知者才能無罪。
“不能給龍王秦龍王柳再次起來的機會,這兩家人,全是瘋子。”
“我知道,不過我很期待,柳家那位老太太先發瘋。”
“這也是我們想要看到的。”
“夢鬼那邊快結束了。”
“那就準備好將其鎮壓,讓這伯奇形神吞了夢鬼,把痕跡徹底湮滅。”
“這伯奇形神,曆史上就是被柳家人鎮壓過的,倒也合乎因果。”
說著,兩個灰袍者一齊挺起胸膛,聲音也從先前的陰沉,化為正氣浩然。
“夢鬼難纏為禍人間;我等付出巨大心血,聯合走江者布下此局,隻為正道,除此邪魔!”
“吾輩正道人士,人人得以犧牲,隻求江湖清明,人間太平,除魔衛道之心,天地可鑒!”
……
短暫的休息過後,李追遠和李蘭一起走入鬼屋。
時下鬼屋,想要做出光影效果,需要極大成本,而為了既節約成本又能營造出恐怖氛圍,就往往朝著接地氣甚至是接地府的方向奔去。
裡頭的棺材、紙人、黑白無常、酷刑等等場麵,是怎麼生理不適怎麼安排,隻要把你嚇到,那就算值回票價。
李追遠和李蘭牽著走,參觀完了鬼屋。
母子倆,被“嚇”得六神無主。
李蘭會抱住自己兒子,李追遠也會抱住媽媽。
鬼屋裡頭很黑暗,對演技的細節要求也就不高,母子倆,都能得到喘息與放鬆。
畢竟,再優秀的資深演員,和老戲骨對戲,時間久了,也都會感到疲憊。
不過,有一些個場景,讓李追遠內心震動了一下。
他看見了一個正蹲在地上啃食屍體的大個子。
看見了一個躺在棺材裡,忽然坐起的女人,她是由紙人做的,皮膚很白。
看見了被惡鬼附體不斷撞牆的年輕人。
看見了被兩個孩童鬼,撕咬身軀的男子。
在路過他們這四個場景時,李追遠臉上流露出了神情變動,並不全是裝的,哪怕他心底知道,他們是假的。
走出鬼屋後,李蘭整理起了頭發,還特意避開了自己兒子,不想讓兒子看見母親被嚇到的一麵。
李追遠則在反複訴說著裡頭的經典場景,童言童語。
李蘭收拾完畢後,蹲下來,看著自己的兒子,笑道:“我們家小遠,可真勇敢呢!”
說著,她伸手將男孩抱入自己懷中,輕拍男孩後背,安慰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乖,晚上可彆做噩夢,小遠是勇敢堅強的孩子,對吧?”
李追遠微微側過頭,看向自己母親那精致的耳垂。
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背後,母親嘴角上,正勾勒出的譏諷笑容。
或許,母親也知道自己能想象出她現在的表情吧。
那就表演一下神傷,配合她一下?
李蘭將李追遠輕輕推開,看向李追遠的臉,從男孩的眼眸深處,她看見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憂傷和痛苦。
“前麵有解字謎的遊戲,我們去那裡吧?”
“好呀。”
李追遠繼續被李蘭牽著走。
他知道,自己和母親,有著一樣的病,他經常能看見每天早上,母親出門前,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
但不知為什麼,以前和母親相處時,他會費儘心思地想要討她開心,在這些之餘,他其實也能收獲到某種很特殊的慰藉。
類似一種滿足,一種依戀,一種慣性,一種寄托?
他其實從未真正的在演戲,除了演戲之外他是投入了些許其它他所陌生的東西的。
然而,這次和母親一起來遊樂園玩,他發現自己找尋不到那種陌生的情緒了。
如果能見不到她,好像也可以,如果能離開她,似乎也不錯,如果她不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自己好像也不用那麼累?
那個東西……像是忽然間,就這麼永遠失去了。
李追遠抬頭,看向天空。
我似乎,一下子丟失了很多東西?
“兒子,你怎麼了?”
“媽媽,我有點累了。”
“那正好,做做解題遊戲,放鬆一下。”
“嗯。”
解題攤很大,這是遊樂園裡比較大型的一個活動,有三個並排在一起的長廊,裡頭放著屏風,解完一題後,可以去下一桌。
最後根據解題的多少,獲得一些獎勵的挑選。
當然,也是要買票的,獎品也不貴,很多是字謎甚至是腦筋急轉彎這類的題目,控製好的話,遊客玩得開心,園區也是有得賺。
“兒子,我們來比賽好不好?”
“好呀。”
母子二人,一人走向一個長廊。
每個桌子後頭都應該有一個工作人員的,或者不忙時,一個工作人員照看個兩三桌,但這裡,沒有人。
題目,就擺在桌子上,自己答。
他們母子倆也不用對照答案,解出來的,就是對的。
李蘭付了錢。
答題開始。
第一題,一張整個桌子大的照片,裡麵全是統一的人臉,要求你在限定時間裡,找出不一樣的那個在哪裡。
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因為小照片,實在是太多了,它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種環境下。
但母子倆,都沒覺得有什麼異常。
畢竟,整個遊樂園裡一個人都沒有,他們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
李追遠隻是掃了一眼,就伸手指出了不一樣的那個小格子,然後繞過屏風,去下一道題。
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按理說,就算自己記憶力再好,想一下子記住那麼多人臉並找出區彆,也不該這麼快才對。
就比如自己的媽媽,還停留在第一題。
第二題,是一個算術題,但它卻運用了一種特殊的八卦方式,讓你把這些特殊的符號代入,計算出答案。
李追遠依舊隻是掃了一眼,答案就出來了,他寫下了答案,去下一題。
他還是感到奇怪這些特殊符號自己竟似不用熟悉,真的就是一眼看下去,它們就自然而然地動起來,把最終結果告訴了自己。
第三題,是一個色彩題,需要你用毛筆蘸取顏料,補齊桌子上的這幅畫。
細看這幅畫時,它好像還在動,溪水在流淌、山風在吹拂,氣象在湧動。
這已經不是該出現在這裡的題目了,就算不考慮氣象韻律上的契合,光是繪畫技藝,就足夠將遊樂園裡九成九的人卡住。
李追遠拿起毛筆簡單幾筆之後,流暢自然。
下一題,是拚圖,壘得很高的拚圖,讓你拚完。
李追遠將拚圖部分鋪開,看了一會兒後,開始拚接,密密麻麻的小塊格,沒用太長時間,就被他給拚完。
基本沒怎麼思考,大部分時間消耗在拚圖這一動作上。
拚出來後,是雲層裡,一隻蛟龍探頭。
正常人拚這個,怕不是得幾天幾夜。
李追遠去往第五題前,他特意往後走了走,來到長廊邊,看見自己的母親剛做完第二題,正拿著畫筆,在做著第三道題。
媽媽,怎麼變笨了?
李追遠轉身,走向第五題的桌子,角度原因,又隔著三道屏風,母子間在此時,是互相看不見對方了。
但當李追遠走到第五題的桌子前時,他怔住了。
因為桌子後頭,居然坐著一個人。
李追遠看不清楚這人的臉,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衣服,但隻知道,有一個人正坐在那裡。
“到底是誰他娘的閒著沒事乾,拉我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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