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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追遠不知道他是誰,至少,現在的李追遠不知道。
但男孩能從眼前這個模糊的人影身上,獲得一種極強的熟悉感,似乎自己曾和他朝夕相處過。
可尋遍記憶角落,卻始終無法搜索到有關於他的痕跡。
男孩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他現在確定了一件事:
自己應該是失憶了。
“腦霧”對記憶的覆蓋,能為夢境提供更多的操作空間,它是一種枷鎖,困住你後,才好對你上刑。
正常來講,以夢鬼的層級再結合其眼下所擁有的條件,它所營造出來的夢,“腦霧”近乎是無解的。
李追遠的優勢在於,他不會在刑罰中消沉麻木,而會主動進行克服與適應。
這種對手,需要夢鬼付出更多的精力來對付。
可實際上,要是每次在這個夢境裡,都能看見眼前這個模糊的人,那所形成的衝擊,就足以撬開腦霧枷鎖。
哪怕,隻是撬開些許縫隙,但以少年的智力,就能快速分析測算,推導出更多東西,從而將整套枷鎖掙開。
當意識到自己失憶後,李追遠就站在那裡,開始了思考。
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這裡的人和物。
自己的母親、海盜船上的老人,碰碰車場地裡的女孩,鬼屋裡能引起自己內心觸動的四個場麵,他們到底具備著哪些象征意義?
當自我的認知開始出現時,夢境也就不再具有完美的代入感,當自我認知足夠強烈時,就是夢境坍塌的開始。
之前很多次,每到這個階段,夢鬼都會把李追遠從這個夢裡拉出來,然後再“投送”進去。
這是它的成功路徑依賴,再厲害的刺頭,多丟進去煎熬經曆幾次,也就能慢慢磨平其棱角。
這也是李追遠先前進入遊樂園時,能清晰感知到“腦霧”逐漸形成,記憶漸漸被覆蓋的原因所在。
他身上的這套枷鎖,不停地被套上又不停地被撬開,次數多了……枷鎖自然也就鬆了。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低下頭,看向男孩,說道:
“你又開始了。”
李追遠勉強地睜開眼,一邊繼續高強度思考的同時一邊開口問道:
“您能幫我中止麼?”
“嘖。”
那道模糊的身影發出一聲咂舌之音,每次他主動與男孩說話時,男孩都能從自己的語氣和內容裡提煉出內容,問出不同的話。”
第一次問:你是誰。
第二次問:這裡是哪裡?
第三次問:我在做夢麼?
……
到這一次,他直接請求自己出手。
身影知道眼前男孩處於怎樣的階段,他的每次夢境記憶並不相通,次次見自己都是初次,卻真就隻憑自己的話語,來進行疊加分析。
這個男孩,是默認了過去那麼多次的他自己,都做過哪些回應。
這思維,竟是如此的理性。
不過,這男孩很快就要消失了。
和之前很多次一樣,男孩次次將明悟時,馬上消失不見,然後過一會兒,他又會走到自己麵前。
但接下來,男孩的舉動,讓身影下意識地稍稍坐直了身子。
“啪!”
男孩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然後甩了甩腦袋。
彆人這麼做是為了讓自己強行清醒,男孩這麼做,是為了中斷自己的清醒。
他打斷了自己的思考,不再去分析此時的環境,強行維係住了留在這裡的代入感。
難得糊塗。
“嗬嗬嗬……”
身影發出了笑聲,他覺得這孩子變得有趣起來。
李追遠則開始深呼吸,他強迫自己的思維不再繼續發散,讓自己的腦子儘可能轉得慢一點,不要去多想。
男孩再次扭頭看向那道模糊的身影,問道: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
強烈的熟悉感,讓李追遠下意識地將對方當做了自己人。
身影反問道:“為什麼是我們?”
李追遠:“我不知道。”
身影:“我可不認識你。”
李追遠:“我也不記得你。”
身影:“所以,我們有什麼關係?”
李追遠:“我們,應該是有關係的。”
身影:“孩子,可不要隨便認親戚。”
李追遠:“你不打算做點什麼嗎?”
身影:“你覺得我需要做點什麼?”
“比如,離開這裡。”
“哦?”
“你似乎不喜歡自己出現在這裡。”
“並不是。”
李追遠再次問道:“那你不喜歡的是:自己竟然能出現在這裡?”
“嘖。”
這是身影第二次發出咂舌音。
一個記憶被覆蓋的孩子,竟依舊能這麼聰明。
這世上絕大部分人,去回看小時候的自己,都會有種傻得可愛的感覺。
身影:“你多大?”
李追遠舉起手:“我現在不能思考這件事。”
思考了,就要消失了,然後再次見到這道身影,一切從頭來過。
身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話問得其實沒什麼水平,因為不管這孩子真實年齡到底有多大,哪怕他在現實裡是個老叟,也依舊無法改變其孩童時就已絕頂聰明的這一事實。
李追遠再次開口道:“你為什麼不希望自己能出現在這裡?”
身影:“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告訴你?”
李追遠:“你不想聊天的話,剛剛就不會主動開口。”
身影:“嗯……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死了,但能出現在這裡,證明我還沒死。”
“你沒死?”
“怎麼,你覺得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不……”李追遠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我為此感到悲傷。”
“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但好像,如果你死了,應該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的確,對我而言。”
李追遠:“不,是對我而言。”
身影沉默了。
李追遠繼續道:“你為什麼沒有死呢?”
“嗯?”
“你怎麼回事,為什麼沒死,為什麼不去好好死?你該死的!”
身影低下了頭,仔細端詳著男孩。
男孩的失落和遺憾,不似作假。
但很難想像,一個連記憶都不全的小家夥,此刻正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難過,而且是發自肺腑。
身影:“抱歉,讓你失望了。”
李追遠:“該抱歉的是我,平白無故希望你死,咒了你。”
身影搖搖頭:“不,這是祝福。”
隨即,一大一小,一清晰一模糊,兩個人,彼此陷入沉默。
這次,主動打破沉默的是身影,他問道:
“你姓什麼?”
“李,我叫李追遠。但我不確定,我在這裡的名字是否準確。”
“哦,姓李啊。”
“你是在擔心什麼嗎?”
“沒有。”身影擺了擺手,“因為我根本就沒留下過後代,我很確定。”
“很莫名其妙?”
“如果你活得夠久,或者叫存在的時間夠久,類似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你也會有。”
“活太久,也沒什麼意思,它會把以前的美好記憶都衝得寡淡。”
“讚同。”身影笑著道,“嗬嗬,看來,你真實年齡,應該挺大的了,沒八十,也該有七十。”
“應該吧。”李追遠再次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打斷本能思考進程,“我也覺的,和你聊天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你所說,我應該年紀很大,才能和你有共鳴。”
“其實,你年紀就算再大,在我眼裡,都隻是一個小家夥。”
“憑什麼?”
“這世上,比我存在時間更久的,不是沒有,但哪怕和我同齡甚至比我矮很多個輩分的,也不應該像你現在這樣,被滯留在這兒。”
“哦,很新奇的一個思路,你到底活了多久?”
“沒法測算,你能給我一個準確紀年麼?”
“抱歉,不能。”李追遠攤開雙手,看著自己稚嫩潔白的手掌,“如你所見,我這麼老的一個人,都變成一個孩子了。”
“嗯。但這麼說吧,我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裡,都在想著怎麼去死。”
李追遠繼續看著自己的雙手:“但我好像還想繼續活著。”
“你確定?”
“確定,我似乎隻是希望你死,但我,沒輕生的念頭,應該,還是挺想活的。”
“小家夥,你為了這句話,居然鋪墊了這麼久?”
李追遠:“幫我一把。”
“你憑什麼認為,一開始拒絕幫你的我,在和你聊了一會兒天後,就會改變主意選擇幫你?”
“我不知道。”李追遠搖了搖頭,“但我似乎也會這麼做。”
“嗯?”
“如果覺得有趣的話。”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
身影起初隻是正常的笑,然後笑得越來越大聲。
他覺得自己和這個男孩聊天時,有一種奇妙的妥帖舒適感,彆人隻是拍馬屁,這男孩,像是在不斷拍自己的心窩子。
身影:“好,我幫你。”
李追遠:“謝謝。”
身影站起身,離開椅子,指了指外頭,說道:“其實,這裡早就該坍塌了的,但現在,居然又穩住了。”
“為什麼?”
“因為進來的太多了,原本隻需進來一個,這裡都得崩塌,可問題是,包括我在內,這次偏偏進來了三個。
三方,都彼此帶著一點忌憚,反而成了一種三國鼎立的格局。
或者說,是彼此都懶得搭理這件事,覺得抹不開這個麵子,都希望讓另一方把這裡辦了。”
李追遠:“抱歉,害你丟麵子了。”
“無妨,以前我有段時間,確實挺珍惜臉皮的,生怕臉皮哪天掉地上被人踩到了。
現在,倒是無所謂了。
不過,你到底招惹了什麼東西,不止外頭那條小鬼吧?”
李追遠:“你是想幫忙幫到底?”
身影:“順手的事兒,把你弄出來後,你又栽進去了,那我不是白費功夫了?”
李追遠:“我應該沒什麼仇人的。”
身影:“那就是彆人在找事?”
李追遠:“應該是的。”
身影:“那你想怎麼辦?”
李追遠:“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不要有仇人。”
身影:“看來,你也是個心狠手辣的小老東西,你的子孫們,在你麵前,怕是大氣都不敢喘。”
李追遠:“我還真想見見他們。”
“沒啥意思,要是生出來了蠢貨,見得都嫌煩,覺得臟了眼睛。”
李追遠順著這話思索了一下,心裡竟有種共鳴。
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是個蠢貨。
可轉念一想,要是自己的孩子很聰明,他又覺得很是排斥。
李追遠:“我應該沒有孩子。”
“你確定?”
李追遠:“因為,我不喜歡小孩。”
身影:“我也是。”
李追遠仰起頭,看著走到自己麵前的身影,問道:
“所以,這就是你之前看我來了很多次,卻都沒主動乾預的原因麼?”
身影沒回答。
“你一開始是討厭我?”
身影依舊沒回答。
“還是說,你討厭的,是過去的你自己?”
身影這次終於開口了,他說道:“彆說了,已經開始反胃了。”
“抱歉,讓你感到惡心了。”
“沒事,那是之前,和你聊聊天,感覺還挺不錯的。”
“離開這裡後,還能繼續和你聊天麼?”
“應該聊不到了,我在的地方,你找不到。”
“那真可惜。”
“先帶你出去吧。”
“好。”
身影伸出手,李追遠將自己的手遞過去。
一大一小兩個人,牽著走,走出了長廊。
李蘭,還在那裡答題。
答的是第三道題,她拿著毛筆,正在不停地隔空筆畫著。
身影:“她是誰?”
李追遠:“我母親。”
身影:“你母親,在你認知裡,無所不能?”
李追遠搖搖頭:“她就是很聰明。”
身影:“要離開這裡了,需要再去打個招呼麼?”
李追遠:“不去了,會惡心,她也是。”
身影:“挺好的,母子連心。”
身影牽著李追遠,一路在無人的遊樂場裡行走,最後,來到了檢票處。
“那東西,幾次三番想要更改這裡,但因為我在,它改不動。”
“謝謝。”
“不用謝,它不去改那兩處,卻隻改我,真讓它改成了,我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我很好奇,那兩處,是誰?你認識麼?”
“彆說,那倆人,我還真都認識。”
隨即,身影忽然再次發笑,“哈哈哈哈哈哈!”
李追遠:“笑點在於,其中一個不是人,而且還是在傳統文化語境裡,很有存在感的事物?”
身影:“你早生個千年該多好,那樣我到處自儘時就把你帶著,就算自儘不成功,有人一起聊聊天,也不至於發悶。”
“我應該活不了那麼久。”
“有太多能活很久的方法了,但代價是,會變得人不人龜不龜的。”
“那是隻烏龜麼?”
“沒錯。給你個忠告,年紀大了後,早點安排自己後事。人生,需要死亡才完美。”
“受教了。”
身影鬆開了李追遠的手,他走向檢票處,他走了出去。
售票處前方的橋上,夢鬼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燭焰,開始快速飄動。
它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著那臨頭一刀,更是將禍水東引的操作,在腦海中模擬了不知多少遍。
可偏偏,三方它一個都惹不起,但這三方,竟又默契地停在那裡。
等著挨宰的感覺,比挨宰更痛苦。
現在,有一位,他出來了。
夢鬼驚恐的同時,也算舒了口氣。
它沒準備下跪,因為它清楚,自己搞出來的事,再下跪再磕頭再求饒,也都沒意義。
但它還是跪了。
在那個人出現時,就在自己作為主場的夢裡,它跪下了。
有些存在,他的眼神,哪怕很模糊,但隻需要他真的特意注意到你,那你的所謂“骨氣”,根本就無法支撐起你的膝蓋。
“你是怎麼把我拉進這個……”
身影有一事未明。
先前的他,沉浸於自己居然還沒死的巨大頹廢感中,現在的他,倒是有餘心來探尋一下,這個小玩意兒,是怎麼能把他給拉進夢裡的。
而且,拉的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另外兩位。
這就等同於一個鄉下村裡的小財主,擺了個簡陋的席,結果請來了三位皇親國戚。
但身影的這話還沒問完,他就發現,自己正在消散。
率先消散的,是他的雙腳,隻一會兒,就已消散到腰了。
他再一揮揮手,手臂也消散了。
身影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大喜。
“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把橋上跪著的夢鬼,都給嚇懵了。
它是夢境的製造者,最擅長製造匪夷所思的夢,但並不意味著,它本鬼也喜歡被這樣揉搓。
但當夢鬼鼓起勇氣,再次看向前方時,它驚愕地發現,那道可怕的模糊身影,竟然消失了。
它第一時間,想要嘗試去修改李追遠的那個夢。
無法修改。
這個夢,依舊處於脫離自己掌控的狀態。
那麼,把那少年重新拉出夢裡呢?
可是這次,那個少年並未在夢中覺醒,自己似乎沒有理由這般做。
而且,那個大人物出來了又消失了,沒拿自己怎麼樣。
橋的東西兩側,也沒繼續侵襲過來。
雖然自己現在依舊如同坐在火山口上,但隻要岩漿沒徹底迸發,那自己最好……什麼都不要做。
這是它的“家”,但當那三位進來後,它這個主人,隻能在旁邊跪著。
身影在李追遠麵前消失,然後,身影又在李追遠麵前出現。
它一下子變得殘破得厲害,但正在快速恢複,缺了的胳膊和腳,又漸漸長了出來。
李追遠:“外麵,很凶險?”
先前的身影口氣很大,仿佛解決這件事易如反掌,但看他缺胳膊斷腿的回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身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死了!”
一股莫名而來的喜悅,自李追遠心底升騰起來。
“恭喜!”
身影:“同喜同喜。”
李追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坐了下來。
身影高興得,載歌載舞,他跳了挺久。
雖然依舊模糊不清,但舞風飄逸,有一種名士風流的質感。
終於,他停了下來。
“我死了。”
“嗯。”
“我現在不是真正的我,因為真正的我已經死了,死成功了。”
“我知道,但現在應該說正事。”
“正事很棘手。”
“嗯?”
“因為真正的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可能隻是我留在這世間的一部分雞零狗碎。”
“雞零狗碎?”
“這種東西我留下了不少,你知道的,有時候自儘失敗,總會丟失點什麼,怪不得,我總覺得不光是你,連我好像也忘記了一些東西,原來是這麼回事。”
“有點複雜。”
“簡單來說……”
“就是你現在沒辦法辦到先前可以幫我的事了?”
“你總結得很準確。我走出這裡,我就消失了。”
“那……”
“那沒辦法了,不過你不要急,你可以等等,等那兩邊誰先沉不住氣,隨手揮一揮,把這裡給破開。”
“好消極。”
“的確。”
“就沒有其它辦法了?”
“我現在就隻剩下個身影,能怎麼辦?”
“我能幫上什麼忙麼?”
“你?”
“對。”
“你學過陣法麼?”
“陣法?那種經書上和古墓裡,經常看見的那種圖案和布置麼?”
“你再想想。”
“不能再想了,再想可能要從頭再來,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在我這個年齡段前,我沒真的接觸過這些東西。”
“風水之道呢?”
“沒學過。”
“術法呢?”
“沒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