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腥的海風,裹著十二月的寒意,從亞得裡亞海的墨藍深處湧來,撲在gti巴爾乾戰區戰地總療養院長長的、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玻璃幕牆上。
時間剛過清晨六點,療養院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天色是一種稀釋過般的灰藍,尚未完全蘇醒。
遠處,黑山的山脊在薄霧中隻顯露出鋸齒狀的深青色剪影,沉默地俯視著這片被戰火反複蹂躪的海岸。
療養院內,溫度被中央係統精準地維持在宜人的二十度左右,與窗外的濕冷截然不同。
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清潔劑以及某種若有若無的、屬於創傷和疲憊的氣息,被暖風循環係統均勻地調和著。
走廊寬闊,燈光是柔和的乳白色,照亮了淺色調的牆壁和光潔如鏡的地板。
穿著淺藍色或白色製服的醫護人員腳步輕盈而迅捷,推著載有藥品、器械或早餐的手推車無聲地滑過。
走廊儘頭,一間寬敞的複健休息室正對著無垠的海麵。
巨大的落地窗是它的牆壁,此刻海天相接處正泛起一層淺淺的、帶著冷意的玫瑰色,預示著太陽即將掙紮著從海平麵下爬起。
休息室裡擺放著舒適的淺灰色沙發、單人扶手椅,還有幾台物理複健器材,金屬部件在燈光下閃著冷硬的光。
靠近窗邊的一張扶手椅上,深藍把自己幾乎陷進了柔軟的靠背裡。
他身上那件寬大的、印有gti徽標的淺灰色病號服,更襯得他臉色有些過分的蒼白。
左胸下方,厚厚的紗布被病號服掩蓋著,但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會讓他眉宇間掠過一絲極其隱忍的抽動。
他手裡無意識地捏著一個便攜式的呼吸訓練器,透明的塑料圓筒,裡麵的小浮標隨著他吸氣努力地向上爬升一點點,又在他呼氣時無力地落下。
“該死的……肺葉,”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帶著重傷初愈後的沙啞和無力感,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窗外那片正在緩慢亮起的、灰藍色的大海,“感覺像塞了半塊濕透的海綿。”
他嘗試著做了一個稍微深一點的呼吸,肋骨下方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仿佛被無形繩索勒緊的鈍痛,迫使他猛地弓起了背,發出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嗆咳。
他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捂住了左胸的傷口位置,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額頭上瞬間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深藍!慢點!”
一個輕快但不失嚴肅的聲音立刻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蜂醫右胸的位置同樣包裹著厚厚的敷料,但動作卻顯得比深藍利索得多。
他正仔細地整理著一小盤護士剛送來的口服藥片,指尖靈巧地將它們按種類和劑量分好。
聽到深藍的嗆咳,蜂醫立刻放下藥片,幾步就跨了過來。
他一手穩穩地扶住深藍因劇咳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另一隻手熟練地拿起旁邊小桌上的水杯,遞到深藍嘴邊。
“小口,慢點喝。彆跟你的肺較勁,它剛做完大手術,需要時間,很多時間。”
他的聲音不高,還帶著一點俏皮,卻有著一種奇異的穩定人心的力量,像一塊沉甸甸的基石。
“想想斯梅代雷沃外麵那該死的……我們還能坐在這裡喝水,抱怨呼吸不暢,已經是上帝開恩了。”
深藍就著蜂醫的手,艱難地啜了兩小口水,冰涼的液體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稍稍壓下了那股翻湧的癢意。
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細微的、令人不安的嘶嘶聲,仿佛破損的風箱在艱難運作。
汗水沿著他蒼白的鬢角滑下。
“上帝?”
蜂醫緩過一口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虛弱而苦澀的笑,眼神飄向窗外那片灰藍色的、看似平靜的大海,似乎想修改剛才的話,“他老人家大概在貝爾格萊德那邊忙得腳不沾地,顧不上我們這破療養院了。”
深藍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去額頭和下巴上的冷汗,動作帶著一種年輕士兵特有的粗糲:
“蜂醫前輩,你說……前線到底怎麼樣了?那些消息……封鎖得跟鐵桶似的。”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焦灼的探詢。
蜂醫沒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一塊乾淨的紗布,遞給深藍擦汗,自己則重新坐回矮凳上,目光也投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亞得裡亞海在漸亮的天光下呈現出一種冰冷的、近乎金屬的質感。
更遠處,靠近海平線的地方,幾個深灰色的小點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移動著。
那是gti的巡邏艇,在清晨灰蒙蒙的光線下,像幾枚漂浮的、充滿戒備的鐵釘。
“貝爾格萊德?”
蜂醫的聲音沉靜得像冬日結冰的湖麵,聽不出太多波瀾。
他拿起一枚白色的小藥片,對著燈光看了看,“一座鋼鐵和混凝土構成的絞肉機。哈夫克的人……他們把城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立體的堡壘。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樓,每一個下水道口……都可能藏著致命的陷阱和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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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藥片,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擊著,那是一種在長期緊張環境中養成的、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最新的通報……含糊其辭,隻說‘激烈爭奪’,‘推進受阻’。傷亡數字……被歸類為‘作戰信息敏感’。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他轉過頭,灰藍色的眼睛銳利地看向深藍,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年輕士兵故作堅強的外殼,“意味著數字大到說出來,會影響士氣。”
深藍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沉默地點點頭。
他當然知道。
斯梅代雷沃外圍那場短暫而血腥的遭遇戰,戰友倒下的身影、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硝煙味,還有自己左胸那一下仿佛被攻城錘砸中的劇痛……
這些畫麵從未遠離他的夢境。
“索菲亞……薩拉熱窩……北馬其頓……”
深藍喃喃地念出這些地名,每一個都浸透了鮮血和犧牲。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捏皺了病號服的衣角,指節再次泛白。
“第10特戰旅……第45特戰旅……第150摩步師……第71集團軍……”
那些番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舌根,每一個背後都是難以計數的破碎生命和殘破軀體。
“我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近乎絕望的困惑和憤怒,仿佛在質問這該死的戰爭,也像是在質問這沉默的命運。
蜂醫拿起水杯,抿了一口。
溫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看著深藍眼中燃燒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痛苦和迷茫,那是一種他太熟悉的神情,在無數個戰地醫院和前線包紮所裡都見過。
“代價?”
蜂醫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閱儘生死的疲憊和一種鋼鐵般的冷靜,“在這片土地上,代價從來隻是數字,深藍。一串串冰冷的、不斷向上累加的數字。從薩拉熱窩的巷戰到北馬其頓邊境的絞肉場,再到貝爾格萊德這座吃人的巨獸……我們,還有哈夫克,都在不停地往裡麵填。填進去的是活生生的人,換回來的……有時隻是一條街道,一個廢墟堆成的山包,或者…像我們這樣,一個暫時的喘息之地。”
他指了指窗外那幾艘模糊的巡邏艇輪廓,“看看外麵那些船。它們封鎖著海麵,布雷區像荊棘叢一樣圍著海岸線,還有那些防空陣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