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洛陵內城的王尚書府邸卻燈火未熄。
一室檀香繚繞,窗外秋蟲低鳴,屋內卻靜得仿佛能聽到杯中熱茶翻滾的聲音。
王擎重一襲常服,端坐在中堂主位,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白玉,神情閒適。對麵,林誌遠則輕抿一口龍井,眼神卻不似王擎重這般篤定。
他眉頭輕蹙,低聲開口:“尚書大人,雖說這幾日之勢,我新黨所推奏表、名冊,無不獲陛下首肯,表麵風頭一時無兩……”
他頓了頓,指尖輕點案幾,低聲道:“可不知為何,我心裡,總覺得不安。”
王擎重聞言,並未立刻回應,而是慢條斯理地將茶盞擱下,淡淡問道:“不安何來?”
林誌遠輕歎一聲:“你我皆知,此番‘改風之策’,不過是我等布局已久之籌。左相之位,六部人事,監察三司,全數納入手中,外人看來自然是風頭正勁,連許居正、霍綱那幫老頑固也無力反擊。”
“但……正因如此,我反倒不安。”
他將茶盞一旋,低聲道:“你不覺得……這一切,太順了麼?”
王擎重聞言輕笑:“所謂‘順’,是因為勢在我等。如今清流殘破,根基已斫,陛下若不倚我新黨,難道還能指望那幾個連人都湊不齊的老臣?”
林誌遠卻搖頭:“不,問題不在清流。”
他聲音略微壓低,凝重道:“是陛下。”
“王大人……你不覺得奇怪麼?我們所推之人,皆出於你我之手,林某也知,名冊中少不了些‘自家兄弟’。可是……陛下竟沒有一句異議。”
“他從頭到尾,對新黨的提案全部準奏,哪怕一字不改。”
林誌遠目光炯炯:“可你我都知,這些人哪一個真正稱得上‘賢才’?有幾個是能辦實事的?”
“可陛下,真就一句話不問?”
“當真是……毫無察覺?”
說到這,他臉色微凝,“他若真是那般昏聵之主,倒也罷了,可這位陛下,曾在北境生擒孟彥之、火中救兵卒、於萬人軍中斬諸王,連任直一都不是對手。”
“如此人物,竟會瞧不出我們在朝中所為?”
“王大人,你信嗎?”
王擎重眼中微光閃動,沉默片刻,方才放下玉環,緩緩開口:
“你說得沒錯,陛下……確實是明眼人。”
“他哪一點會看不出來?趙啟文、徐仲誠這些人,他身邊若真無人提醒,他自己也不可能全然不知。”
林誌遠一驚:“那他為何……”
王擎重輕輕一笑,緩緩起身,走向窗前,望著那深宮燈影如星的洛陵皇城,語氣淡然:
“你忘了陛下最初登基時的模樣了嗎?”
“那時他不過是一介少年,還未執政,就被清流那幫老臣壓得抬不起頭。”
“許居正那人,看似忠直,實則剛愎自用。霍綱那幫子,更是倚老賣老,自恃朝資,事事掣肘。”
“陛下是如何將他們一一忍下?直到穆起章反叛,四王並起,他們才發現,那個他們眼中‘玩世不恭’的紈絝皇帝,早已是鐵血淩人之主。”
“如今他歸來,掌握兵權,平定諸亂——卻仍不動那幾人分毫,你可知為何?”
林誌遠皺眉:“為何?”
王擎重輕笑道:“因他不急。”
“清流雖然桀驁,可如今人手凋零、地盤縮水,已成強弩之末。與其秋後算賬,不如借我等之手,徹底架空其勢,再一並收割。”
“你想想——若清流自己跳出來反對朝策,卻被百姓視為守舊之聲、舊黨之言,反倒失了民望。”
“而我們……成了改風之主,得民心,得實權。”
“至於陛下?他不過是站在高處,看你我鬥得血肉模糊,最後再以君權收束,摘取那最肥的一顆桃子。”
林誌遠聽得心驚,沉默許久,方才低聲道:“那王大人覺得,我等如今該如何行事?”
王擎重轉身,眼中神光炯然:“趁現在。”
“趁著這股東風尚在,趁著陛下還未出手收韁,我們要儘可能多地安排自己人入局。”
“三省六部、九寺十三司、各地州府、邊鎮軍營,凡有空位者,皆不可空置。”
“我們要做的,是在清流反應過來之前,將整座朝廷握在手中。”
林誌遠點頭:“如此一來,即便陛下日後翻臉,我們也有足夠的底牌。”
“到那時——就不是他要不要改,而是改不了!”
王擎重輕輕一笑,舉杯道:“正是此意。”
二人碰杯。
茶香嫋嫋,卻不似清淡溫潤,反似那看不見的暗流,一點點侵蝕著整個廟堂。
窗外風起,庭中燈影搖曳。
就在這王府之中,兩人一紙密謀,已定下整個大堯未來幾年的官場命運。
“此局已成,”王擎重道,“隻待下手。”
林誌遠卻忽然問:“那陛下呢?”
王擎重眉梢一挑。
林誌遠凝視他:“他若終有一日翻臉呢?”
王擎重隻一笑,語氣中,儘是從容與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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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便讓他翻不了臉。”
“他若是君,我便做臣中之王。”
“他若是王,我便做,替王定策的帝。”
燭火微顫,屋中一派靜謐。
可這靜謐背後,卻是山雨欲來的王朝驚潮。
夜色如墨,秋風瑟瑟,洛陵城中又下起了細雨。
這細雨仿佛也沾染了朝堂之上的鬱氣,冷冷灑灑,籠罩在中相許居正的府邸之上。府中燈火依舊明亮,可其中卻再無昨日朝臣們熱切商議改風日對策時的那種躊躇與期待。
廳內,三道身影圍坐在案前,皆是一身寬袍,麵色沉沉。
那是清流三巨擘——中相許居正,右相霍綱,兵部尚書邊孟廣。
案上擺著幾壇老酒,三人無人勸飲,卻又皆頻頻舉杯,隻為將那滿腹的鬱結、滿心的憤慨,一口一口灌下去。
“唉——”
一聲長歎,許居正仰頭飲儘杯中之酒,蒼老的臉龐上儘是疲憊與倦意。
“今日之事……諸位看得還不夠清楚嗎?”
“我們滿腔忠言,卻比不過新黨一句溜須拍馬之言。”
“陛下……唉,陛下他,終究還是年輕啊。”
一旁的霍綱眼神晦澀,嘴角噙著苦笑:“說到底,是我們老了。我們還在念著什麼朝綱清正,民本為上,可人家林誌遠、王擎重這一派,說得可漂亮,做得可圓滑。”
“可笑我們,還在講什麼良策——”
他將杯一拍,酒水四濺,壓低聲音怒道:“他們那是良策?那是狗屁!”
“明明是自肥之術、禍國之謀,可偏偏包裝得冠冕堂皇。”
“戶部那林誌遠,提出的‘民官合署製度’,表麵上說是為了‘簡政’,實則把各地州郡的選人權、撥款權,通通交到了他們自己人手裡!”
“還有那所謂的‘外官合約製’,說得好聽,是為了‘激勵地方政績’,實際上就是為了用私款養他們一黨之徒!”
“我們知道,陛下真不見得看不懂這些!可今日朝堂上那一番——”
霍綱說到這裡,竟是停住了,喉結一動,卻無法再言語。
他心頭苦澀到了極點。
他不是沒想過,陛下蕭寧會有所偏向。
可他從未想到——
偏得這般明顯!
而此刻,坐在他們身邊的邊孟廣,早已臉色漲紅,酒意上頭,更是怒火難抑。
“我實在是忍不住!”他重重一捶桌案,酒壺當即震翻,滾滾清酒流了一地。
“當時我就想不顧一切地罵醒他!”
“可惜啊——”他咬牙切齒,“罵不醒!”
“我當眾駁斥林誌遠的‘合署製’必將引起政權混亂,誰知陛下連眼都不眨,直接痛罵我‘迂腐守舊’!”
“你們說……你們說——我堂堂兵部尚書,一生征戰沙場,護國安邦,何時受過這等羞辱?”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又一掌拍案,怒不可遏!
“你們不說,那我說——”
“既然陛下如今耳目已被蒙蔽,那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許中相,霍右相,你們說……咱們是不是該反擊一二了?!”
“我們還有門生、還有弟子、還有一幫真正憂國之人——不能讓這群貪婪之徒就這麼篡了天聽!”
此言一出,屋中頓時安靜下來。
酒香漸冷,雨聲淒厲。
霍綱眉頭緊皺,看著許居正:“許兄……你說。”
許居正沒有立刻答話。
他隻是望著窗外那片雨幕,看著簷角水珠墜落,悄然濺碎在地上。
“反擊?”
“我們……還能反擊什麼?”
他緩緩道,聲音沙啞而沉重:“從今日早朝之局來看,陛下已將重心交於新黨之手。”
“他們看似溫和,實則一步步布局。如今林誌遠已掌戶部,王擎重控製吏部,就連禮部都被他們安插了人手。”
“整個朝堂,已然是他們的天下。”
“而我們……隻剩一張嘴了。”
邊孟廣聞言,怒極反笑:“許中相,你這是認輸了?”
“我邊孟廣可不信!”
“我若真的袖手旁觀,不出三月,朝中上下必將汙濁不堪!那時候,悔之晚矣!”
許居正搖了搖頭,苦澀道:
“不是我認輸,是……陛下不信。”
“你今日反駁,換來的是什麼?是指責,是斥罵,是冷眼旁觀。”
“他心中已有取舍,你再出言,也隻是徒增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