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太和殿如擲石入潭。
連清流之中不少人也微有色變。
王擎重這一問,看似是為明局勢,實則已是當眾逼宮之意。
若陛下不能即刻舉出一名足以服眾的候選,那便等同於三斥清流人選、卻毫無對策,坐實“獨斷專權、虛耗朝政”的罪名。
清流眾臣的臉色同時沉了下來。
霍綱側頭,低聲喃喃:“他動了真怒。”
魏瑞冷哼一聲,眸光如霜:“新黨要翻桌了。”
而許居正,則眉頭緊鎖,幾乎在第一時間意識到局勢已至臨界。
他立刻出列,沉聲道:
“王大人言重矣。陛下未嘗不納諫,隻是兵部之任事關萬軍,確當三思。三薦之人皆為忠直之士,或尚有不足,但絕非無用之才。”
“若陛下心有所慮,不妨暫授參署之職,待事有定局,再定尚書人選。如此緩之,或得兩全。”
此言一出,立刻引來清流中數位大臣附議。
“許公所言甚是。”
“兵部之任重而不宜輕定,暫授參署亦可行權行責,足以穩局。”
“請陛下三思,勿使小事成大亂。”
這些話,既是勸諫,更是護主。
許居正等人已然意識到:若今日之事處置不當,兵部人選不過是導火索,真正被點燃的,將是朝堂長久以來積壓的黨爭火線。
而朝堂之上,王擎重麵無表情,看著那一排又一排出聲勸說的清流大臣,隻冷然一笑。
他沒有打斷,卻在袖中笏板上輕輕一點,似是在默數時辰。
片刻後,他複又開口:
“諸位言之有理。隻是——三薦三斥,如今又欲緩授參職,倘若再過數日,難道要改薦中書郎、禦史、亦或是兵籍小吏?”
“臣等惶惶,不知朝綱尚在何處,規矩何存。”
這番話擲地有聲,既批陛下,又揶揄清流,言辭並不算狠,卻比怒罵更毒。
魏瑞眸光驟冷,已幾欲發作,卻被許居正一手按住。
“不可。”許居正低聲道,“陛下自己,若真是有定策,便當自解此圍。”
他語氣雖平,卻明顯已有憂慮之意。
霍綱也忍不住低聲言道:“再這般拖下去,新黨怕是就要扯旗而去了。”
魏瑞冷笑:“那便去——陛下不答,難道便是理虧不成?”
許居正卻苦笑一聲,目光卻盯著那高高禦階之上的少年帝王,輕聲自語:
“隻怕,他根本就沒打算給誰留麵子。”
……
禦座之上,蕭寧麵無表情,靜靜看著下方眾人。
他看著王擎重,也看著許居正,眼神之中沒有絲毫驚慌,更無慍色。
他緩緩負手起身,目光掃過朝堂每一列人影,一字一句,沉聲道:
“傅景修熟軍資,然守舊守倉;邢至清閱兵道,然未統兵操練;至於司馬冀安……心存謹慎,行事周全,但兵部之任,豈可全托於‘謹慎’二字?”
“列位大臣之意,朕心領。”
“但此等國政重位,不宜將就。”
“若隻求無過、不求有為,兵部之任,與虛設何異?”
此番言語,非斥眾臣,而是斥整座朝堂。
一席話語,便將所有三輪薦人儘數否定,同時也將新黨與清流之意,一並斬斷——不是你們不敬,不是你們不賢,而是,你們,根本不夠!
王擎重額角青筋微跳。
他已聽出,這不再是單純的不接人選,而是徹底否認朝堂所能提供的一切可能性。
“他要自舉?”林誌遠低聲,“可若舉得不好,豈非自毀威信?”
“他這是背水一戰!”王擎重低聲咬牙,“他若立得起,就真成了。”
“可若立不起——那就彆怪我翻船!”
朝堂前列已有幾位新黨官員按捺不住,隱隱躁動,似有出列爭辯之意。
許居正卻按劍沉聲,半步不動。他目光複雜,死死盯著高階之上那年輕天子的背影,心中仿佛翻起巨浪。
他終於意識到——
這個天子,不是在演戲。
不是求和,不是退讓,更不是扮強。
他是,真要以一己之力,決一朝之勢!
“他根本不屑接受。”許居正低聲喃喃,“不屑接台階,不屑借勢,甚至……不屑我們這些老臣遞出來的‘忠心’。”
“他根本就要——自己,走出這一步。”
“他這是,要把兵部之權,從兩黨之爭裡,活生生剝出來,放回他自己手中。”
霍綱聽得頭皮發麻,幾乎不敢置信。
“可……這也太險了!”
“險?”魏瑞冷哼一聲,“既然是帝王,那便不能怕險。怕險,還如何立威?”
許居正卻搖頭:“不怕險是好事,但此刻若無合適人選,逼得太狠,新黨翻臉,便是群起而攻。清流也未必能再勸得住了。”
“陛下……已至懸崖。”
他緊盯著蕭寧,心中仿佛懸著一把刀——
這一局,已無緩手之法。
天子,下一步如何走?
無人知曉。
而整個朝堂,皆在等那一步——或起風雲,或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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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寧,靜靜負手。
忽有微風穿過朱柱金瓦,卷起衣袍微響。
他站於大殿之巔,卻仿佛身在孤峰之上。
良久,他開口了。
“兵部尚書一職,朕已有定人。”
太和殿,瞬息凝固。
王擎重與林誌遠目光凜然,許居正與霍綱屏息凝神,魏瑞雙眸微斂,神色冷峻。
太和殿中,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凝固於那句“朕已有定人”之後。
這一刻,所有人的心思都高懸空中,眾臣之眼如潮水般湧向那道墨袍身影。
有人屏息靜待,有人揣度猜想,有人悄然提防。
可就在蕭寧似將道出答案前的一息之間,忽有一道身影自新黨陣列中邁步而出,穩穩立於丹墀之下。
是王擎重。
他出列之勢,沉穩而有力,似早有預謀,亦似心有所據。
他拱手施禮,目光卻未如禮節所需般低垂,而是徑直迎上高階之上的天子眼眸,聲音平穩,卻字字含鋒:
“啟稟陛下,臣不才,惶恐言諫,然朝政無常,職任不可虛,臣鬥膽,再薦一人。”
此言一出,太和殿中波瀾再起。
清流一列驟然微震,許居正眼神微斂,霍綱則低聲輕歎。
王擎重再薦之舉,既非不敬,也非逾製,但在天子已明言“自有定人”的前提下強行插言,無疑是在當眾質疑天子的判斷,更像是一場有意為之的掣肘之舉。
而更讓人警覺的,是王擎重那聲“再薦”之後,並未急著報人名,而是稍作停頓,聲音略低,卻更顯清晰:
“臣所薦之人,乃刑部左侍郎盧修禮。盧侍郎曆任江北鎮撫,督調三營兵事,久居京府刑政,素精文武,諳熟兵政條陳,既得軍府之法,亦通廟堂之規。”
“若得其任,或可勝兵部之任,為國分憂。”
語聲平穩,辭章謹慎,但太和殿上真正引發波動的,卻並非盧修禮其人。
而是他下一句——
“隻是……盧侍郎今晨偶染風寒,未能入朝。”
“臣鬥膽代為薦舉。”
頓了頓,王擎重語氣不變,卻又平添一語:
“與盧侍郎同樣抱恙之人,還有中書令裴景台、都察院右都禦史陳蔭仁,戶部右侍郎顧延平等人,皆未能入朝。”
話音一落,清流中人臉色一變,連許居正眼底都隱現警色。
——他這是在點名!
不僅點出盧修禮未到,還將今日未到朝的其他新黨核心人物,一一列舉在外,雖以“抱恙”為辭,實則分毫未掩其真實意圖。
這不是單純的告知,而是當眾陳列兵力,炫示實力。
一句“皆未能入朝”,將整個太和殿外那條空出的朝臣列位,描摹得無比清晰。
那一列列空缺的位置,今晨在許多朝臣眼中不過尋常偶然,但如今在王擎重之言下,便如一道橫貫朝堂的黑線,突兀而具壓迫。
“這些人不來,隻是未發聲而已。”
“但他們,都認我為師,以我為先。”
“即使如此,我自當為他們發聲。”
王擎重的眼神深處,露出一絲藏不住的鋒芒。
“陛下,”他語氣不變,繼續說道,“臣等自不敢言擾聖意,隻是兵部久懸,眾望所係,若陛下所定之人尚未出列,臣等自當儘臣職,為陛下分憂。”
“盧修禮雖未能親至,然才具可觀,請陛下——慎思。”
這一刻,連最遲鈍的朝臣也終於意識到:王擎重不隻是薦人,更不是純粹的“忠諫”。
這是一次,正式的威懾。
他並未高聲相逼,亦未張揚狂語,卻用最平靜的語調,暗中亮出最深沉的殺招:
——你若不納我意,便試試看這半個朝堂少了人是何等景象。
魏瑞冷冷盯著王擎重,麵色冰沉如水。
他咬牙低聲:“他這是明晃晃地亮牌子了。”
“再不製止,隻怕下一步,就要直言脅政。”
霍綱亦沉聲道:“王擎重這算盤打得好啊!不過,他也確實有底氣!”
許居正卻不動聲色,輕輕一歎:“不是底氣,是威脅。”
“兵部一職,是試探;今日空席,是兵法。”
“他明知陛下要定人,還要出列薦舉,無非是告訴陛下——你的‘定人’,若不合我意,那朝堂之上,便無人與之共議。”
“他這是,要逼陛下低頭。”
朝堂再起輕響,隱隱可見幾位新黨官員眉眼間微動,有人似有意欲出列,卻終未動身,隻將目光投向王擎重,顯然是等著他的下一句。
而王擎重果然沒有停。
他眼角微挑,聲音漸沉,忽地再進一步,拱手深揖,朗聲道:
“陛下,臣所薦之人,今日告病,誠是偶感寒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