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千裡共情兩心知,並謝相許斷腸絲
顧惜顏自施展了“皇天平分四時秋”之後,便一直忍著周身劇痛,登山涉水,奔波累日。白諾城丹田已毀,心神俱疲,加之地窟之中食物稀缺,早已餓成一幅瘦骨嶙峋的模樣。如此二人整整在寺中安穩修養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日深夜。
“我記得……我殺了很多人!”
這是白諾城深夜醒來說的第一句話,他的雙眸空洞得就像一具劣質的提線木偶,沒有半點神采,仿佛魂魄俱散,隻餘一具空空皮囊。
“以前我以為靠我努力,可以改變很多事,現在我才知道人能掌控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這是他說的第二句話,連封幾處大穴,使他連動一動指頭也是妄想。接著他側首定定得看著顧惜顏,無比嚴肅地說:“殺了我吧!我不能出去了,我控製不了我自己。”
顧惜顏忍著周身劇痛,也回頭望著他,腦中思緒如潮湧般卷來。約莫四十年前,也有個瘦骨嶙峋,麵如惡鬼瘋漢的男人跟她說過相似的話,那人是她的父親,當時她隻有五六歲,“孩子,我是不是又殺人了?趁我睡著的時候,找人殺了我,我不能出去害人了!”
他們痛苦嘶吼的模樣,都那麼像。一瞬間仿佛被擊中心中最軟處,四十餘年的見識和定力刹那間點滴不錯,兩行熱淚撲簌簌落下。什麼男女有彆,什麼江湖道義,她再也顧不得其他,撲上前一把將他抱住,在他耳邊格外溫柔地說:“不,不要離開我,我一定能救你,一定可以,以前我做不到,這次我一定可以。”
“嘖嘖嘖,真是讓本宮感動,你這梨花帶淚的模樣,莫說臭男人們見了心軟,便是石頭也能熔了。不比本宮當年差啦。”
刹那之間,原本痛苦嘶鳴的白諾城竟然邪媚笑了起來,“可惜世上沒本事的男人,你瞧不上,瞧得上的本事忒大,紅顏知己滿天下不說,什麼功名大業,天道仁義……無論挑出哪一個,都比女人緊要。”
顧惜顏赫然間脊背發涼,猛然一把將他推開,滿目都是藏不住的驚駭。
“白諾城”勾起淺笑,怡然道:“彆怕,我對你這小情郎可沒興趣,對你們恩愛纏綿也沒興趣,隻要你給我想要的,為我辦到我讓你做的,我自然移舍它處,抽身離去。順道還幫你把他這滿腦子的糟心事都抹個乾乾淨淨,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情郎。”
顧惜顏看著熟悉又陌生的眼前人,駭得退後兩步,豁然拔劍怒指,嗬斥道:“你到底是誰?”
“枉你生了一幅俏臉。如今誰為執手,誰為棋子,竟沒弄明白麼?”
“白諾城”沒有回答,隻冷冷蔑笑,徑直反問道:“當今是誰做皇帝?”
“仁宗陳煜。”
他又問:“他是誰的兒子?”
“明宗之子,大周第三十九代君王。”
“三十九代……”他雙眸星光一閃,“該有六百年了吧?”
“大周立國整整六百一十三年。”
“鐵絕令在誰的手上?”他再問。
“不知道,”顧惜顏搖頭說:“此物都是耳聞,從未有人見過。如果此物真流於世間,恐怕隻有三朝元老的宋遺老丞相可能被賜予此物了。”
“白諾城”攤開手說:“那我不管。你給我鐵絕令,我幫你情郎脫離苦海。到時候本宮另尋身軀,你我錢貨兩清,如何?
“你當我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麼?”顧惜顏咬牙嗬斥。
“不是麼?嗬嗬,本宮看見你,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一樣明豔動人,一樣身世坎坷,但是即便曆經磨難,乃至萬劫不複,我依舊認為美貌不該是一種罪。隻可惜時運多舛,美人自古皆薄命,人間難許見白頭。”
說著,她他望著破敗穹頂外的溶溶冷月,低聲吟道:“幽凝夜半秋,風前人已瘦。古來怨女何其多,癡情男兒有幾個?明月如懸鏡,照見負心人,揮劍禦鬼雨,夜斬薄情頭。死的……應該是他們……”語調淒冷,時而輕緩如自述,時而冷厲如毒咒,最後已至語不成句。
過了片刻,她他似乎又回過神來,淡笑著說:“你那天使得是太霄真氣罷?哼哼,女子修煉太霄真氣,陰陽相斥,豈可長久?若你替本宮辦成此事,本宮便贈你一部禦仙宮女子專修的絕學心法做花紅。你記著,女人,要麼持兵掌印、執手牛耳,要麼勤修苦練、自成一絕,否者終難逃珠黃背棄一劫。嗬嗬,你可以考慮,不過……或許你沒多少時間啦。”說罷,白諾城雙眼翻白,身子一歪,仿佛神魂俱被抽去,再次暈了過去。
雖弄不清對方來曆,但是顧惜顏知道對方沒有說謊,因為她的話很快便又應驗。
……
“啊,好……好痛……頭……頭要……裂開啦!”
凶濤絕嶺環抱的荒廢古寺之中,撕心裂肺的嘶吼再次響徹夜空。白諾城雙手抱頭,倒地亂滾,弓腰蹬腿,狀如瘋癲。他滿臉朱紅,就像在熱水裡燙過一樣,赤紅的雙眸中凶光閃爍,那模樣就像是一個剛剛從莽荒野林闖出的上古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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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嘶吼過後,他牙關咬緊,抱著頭的雙手骨結崩的雪白,似在做心神掙紮劇鬥,原本就赤紅的頸部青筋鼓跳,牙縫裡隻吐出含混不清的呼呼怪聲,隻這須臾片刻,全身又已被汗水浸透。
這已不知是今晚的第幾次了,顧惜顏本欲再次隔空點穴,奈何他彈腰蹬腿,抱頭亂滾,怎麼也找不到時機。又怕慌亂中點錯穴位,反鑄大錯,隻能急得滿頭大汗。
又過片刻,原本瘋狂亂滾的白諾城陡然原地定住,咬緊的牙關倏然張開,爆出一聲巨大的怒吼:“出來,出來,妖女給我滾出來!”
接著隻見他的身子如機簧般陡然彈起,爆步向前,一頭向殘垣石柱撞去。這等猛烈衝擊之勢,若然撞上,當即便落個頭碎骨裂、紅白迸濺的下場。
顧惜顏反應極快,鳳步前衝,一把扯住他袖袍,奈何勁力過大,衣袍刺啦一聲瞬間裂開。眼看頭顱就要撞上石柱,顧惜顏運功推掌,霸道的碎星掌風登時將那腰粗的石柱擊碎。
白諾城的身子順勢向前撲去,竟然撞在一個軟軟綿綿、頗有彈性的物事上麵。定睛一看,原來是撞在了一個昂藏巨汗的肚子上,那壯漢赤麵圓臉,低眉憨笑。接著那巨漢抬起粗壯雙臂猛然一卷,便將白諾城用力抱住。
值此電光火石之間,又看一條青影伴著疾風卷進,隻聽碰碰幾聲悶響,白諾城周身幾處大穴再次被封住,接著後頸被一記手刀切上,頓時陷入昏迷。
“去守在門口。”
高大壯碩的巫啟天將白諾城輕輕放平在地上,接著快步走向殿外,泥塑般得垂首站在門口。
火光閃動,柴堆燒得劈啪作響。元清豐緩步走近,率先開口:“師父來晚了。顏兒,你怎麼樣?還受得住麼?”
“徒兒還受得住。”顧惜顏忍著周身劇痛,快步上前,扶著元清豐的雙臂,滿臉愧色。“師傅,徒兒不孝,害您老人家千裡迢迢跋山涉水趕來這裡。”
“說什麼胡話,你沒事就好。”
元清豐搖著頭說:“方才為師聽出了七八分,我下山的時候遇到了丁冕,他也給我說了當日長安城裡發生的事。來的路上,渡明淵被人闖山濫殺的消息雖然被壓製的厲害,到底還是傳出來一些。是他乾的吧?”
顧惜顏深吸一口氣,滿臉苦色,知道瞞不過,最終點了點頭。
元清豐眉頭緊皺,任他是江湖元老,見慣風浪,此時也沉默良久,最後喟然長歎:“如今,他的症狀與你父親當年相差無幾,都是怨念入魔,但成因卻迥然不同。你父親是因為修煉了那門魔功,而他卻是因為心誌被奪,起因是為了報仇,把神識叫妖邪有了可趁之機。我方才想了想,乍看之下仿佛隻要為他祛除附體妖邪,他便可恢複如初,但仔細想來恐怕實則不然。即便有為他去除邪祟之法,但隻要他記憶尚存,必然不能放棄報仇,若不放棄報仇,依照他現在丹田破損、筋脈俱斷的模樣,既不能成事,夜夜被夢魘糾纏折磨,其實還是心魔不斷,到頭來,也是白費功夫。”
“弟子也是這麼想。”顧惜顏點了點頭,轉念又問:“莫非師傅有祛除妖邪附身之法?”
元清豐思忖片刻,說:“為師沒有,但是或許有個地方可以試上一試。”
“哪裡?”
元清豐說:“小蒼山,大空寺。據說那寺院後山之中,有一個古老洞窟,名為‘娑婆洞’,洞裡有一方神池,喚作‘摩訶池’。那池水甚為驚異,據說能為神魂淨垢,當年我們曾想帶你父親前往,可惜他修為太高,我們用儘辦法卻始終未能成事。”
“摩訶池?!”顧惜顏收回思緒,追問道:“那池子真有這般神鬼異能?”
“不知道,為師也隻是聽說,未曾親眼見過。”
元清豐搖頭說:“若是放在以前我是萬萬不信的,即便在你父親那時候,苦厄神僧一直力薦,我們幾人也未曾打心底相信過此等神鬼精怪之說。直到今日看見他,男軀女聲,一體同魂,世上竟然真有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可就像為師說的,即便為他祛除浸染神識的女邪,又如何呢?他的悔恨,他的複仇之心,他破碎的氣海丹田,斷裂的跟筋骨腱,依然會讓他痛苦不已,殺不了仇人,隻能折磨自己,如此往複,無止無休。”
他話音剛落,顧惜顏竟然撲通一聲跪下,淚眼盈盈地顫聲道:“師傅,弟子不能看他這樣,不能見死不救。當年弟子看著父親那般受儘折磨,卻無能為力,這些年好生痛苦!師傅,原諒弟子,我向您發誓,我絕不會教他成為像我父親那樣的人。”
“顏兒,你是想……你早就動了那個念頭,是也不是?”元清豐麵色駭變,焦急地問。
“是的。弟子本想帶他去一處絕穀無人之秘境,了此殘生。如今既然師父彆有救他之法,弟子無論如何也要試試。”
顧惜顏點頭說:“既然要去小蒼山,弟子就要搏一把,弟子要以毒攻毒,我要傳他那門內功心法。我要借助那門功法的詭譎之處,幫他重塑丹田氣海,再續筋脈骨腱,同時……同時幫他忘掉所有仇怨、所有的愛恨,然後等諸魔彙聚之時,再帶他上小蒼山,求老和尚幫他一並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