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河的春汛剛過,河麵上還漂著沒來得及沉底的桃花瓣。老槐樹的影子在水麵晃啊晃,像位彎腰看水的老人,枝椏間藏著新搭的鳥窩——是去年冬天遷徙來的灰雀,今年竟帶著雛鳥住了下來。
阿禾蹲在河邊搓洗衣服,木槌捶打石板的聲音“砰砰”響,驚得水裡的白條魚竄出水麵。她的袖口挽得老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那是小時候幫阿爹抬漁網時被竹片劃破的,當時阿爹用灶膛裡的草木灰給她止血,粗糲的手掌蹭得她胳膊癢癢,卻一點也不疼。
“阿禾!你娘讓你回家曬藥呢!”對岸傳來二丫的喊聲,她手裡舉著個竹籃,籃裡裝著剛采的蒲公英,“張婆婆的咳嗽又犯了,說要你家的枇杷膏配著喝!”
阿禾應了一聲,把洗好的藍布衫晾在樹杈上。布衫的衣角沾著片槐樹葉,是今早掃地時纏上的,她沒摘,就那麼讓它隨著風輕輕晃。這讓她想起十年前,阿娘還在的時候,總愛在曬好的衣服上彆朵乾槐花,說“衣裳有了花香,穿在身上也舒坦”。
老槐樹的樹乾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最上麵是“阿爹阿娘”,下麵是“阿禾”,再往下是“小石頭”——那是她弟弟的名字,去年秋天跟著商隊去山外學手藝,臨走時在樹上刻的,說“等我回來,就刻在阿姐旁邊”。
樹洞裡藏著個陶罐,裡麵裝著全村人的“記憶”。李伯的旱煙袋杆他說“這杆陪我熬過最難的冬天”),張嬸的銅頂針納鞋底時總掉,去年孫子幫她焊了個小鉤子),還有小石頭臨走前塞進來的半塊麥芽糖紙包著,已經硬得像石頭,阿禾卻舍不得扔)。
“這些東西啊,比賬本靠譜。”阿禾摸著陶罐,指尖劃過粗糙的陶壁,“賬本記的是欠了多少糧,這些記的是誰幫過誰,誰念著誰——這才是咱甜水村的根。”入夏的雨來得急,打在老槐樹葉上“嘩啦啦”響,像有無數隻手在拍巴掌。阿禾剛把曬好的草藥收進屋簷,就聽見村西頭傳來驚呼——王大爺家的牛棚塌了,那可是他去年剛蓋的,據說用了山裡最好的青石板。
“是地脈在動!”拄著拐杖的陳爺爺被人扶著趕來,他的老花鏡被雨水打濕,卻看得比誰都清楚,“你看河邊的石頭,都在往外冒泡泡!”
果然,甜水河的水麵上浮著密密麻麻的氣泡,像撒了把碎珍珠。阿禾想起阿爹生前說的話:“地脈是活的,它喘氣的時候,石頭會冒泡;它翻身的時候,房子會晃——咱得順著它的性子,彆硬來。”
她轉身往村東頭跑,那裡的祠堂底下藏著祖輩傳下來的“地脈鏡”。鏡麵是塊磨得發亮的黑曜石,平時蒙著紅布,隻有地脈異動時才掀開。阿禾掀開紅布的瞬間,鏡麵“嗡”地亮起,映出片晃動的光影:是山外的礦場,轟隆隆的機器正在挖地,鑽頭鑽進土裡的聲音,連鏡麵都在跟著顫。
“是他們在挖地脈!”陳爺爺氣得拐杖都戳斷了,“那些人說挖出來的‘黑石頭’能燒火,可那是地脈的骨頭啊!”
鏡麵裡的光影突然變了,出現個穿工裝的年輕人,正對著圖紙歎氣:“師父,再挖下去,恐怕會塌……”旁邊的老師傅叼著煙卷:“怕啥?這石頭值錢!塌了再修!”
阿禾的手緊緊攥住鏡邊的銅環,指節泛白。她想起小石頭臨走時說的:“姐,山外的人都愛說‘人定勝天’,可我覺得,天要是真動了氣,人咋能勝?”
那天晚上,地脈鏡裡的光影更亂了。礦場的機器陷進了突然裂開的地縫,老師傅罵罵咧咧地讓人填炸藥,想把地縫炸開——鏡麵“哢嚓”裂了道縫,阿禾的心也跟著揪緊了。地脈的震動越來越頻繁,村裡的土坯房開始掉牆皮,連最結實的老槐樹都晃得厲害,灰雀一家搬了三次窩,最後索性鑽進了阿禾家的屋簷下。
“得讓山外的人知道,地脈不能挖!”二丫把辮子纏在手腕上,眼睛瞪得溜圓,“我去山外找小石頭,他認識那些讀書人,肯定有辦法!”
阿禾卻搖搖頭,指著老槐樹的年輪:“你看這圈,十年前那場大旱,是地脈把水從地下引過來的;這圈,二十年前山洪,是地脈把石頭堆成了壩——它護了咱一輩子,咱不能光靠嘴說。”
她從樹洞裡掏出陶罐,把裡麵的“記憶”倒在祠堂的供桌上。李伯的旱煙袋、張嬸的銅頂針、小石頭的麥芽糖……還有她自己繡的帕子,上麵繡著隻歪歪扭扭的灰雀。
“陳爺爺,您會紮紙人不?”阿禾突然問,“咱給地脈紮個‘替身’,讓它知道咱在陪它。”
陳爺爺眼睛一亮:“我年輕時學過!得用老槐樹的枝椏做骨架,甜水河的泥做身子,再裹上全村人的頭發——這叫‘同根’。”
全村人都來了。張嬸剪了孫女的胎發,李伯薅了把自己花白的胡子,連剛會爬的小娃都被娘抱著,在紙人手上按了個泥手印。阿禾把帕子上的灰雀繡得更亮了,針腳裡塞了片槐樹葉——那是去年灰雀掉落的羽毛,她一直夾在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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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人立在祠堂前的那天,地脈突然靜了。甜水河的氣泡消失了,老槐樹不晃了,連地脈鏡上的裂縫都淡了些。鏡麵裡,礦場的地縫不再擴大,那個年輕的工裝師傅蹲在地上,手裡捏著塊從地縫裡冒出來的石頭,石頭上沾著片槐樹葉——和阿禾帕子上繡的一模一樣。
“是地脈在回信呢。”阿禾摸著紙人身上的頭發,眼眶有點熱,“它知道咱在護著它。”秋末的時候,小石頭回來了。他沒帶山外的新奇玩意兒,隻背了捆書,還有個穿工裝的年輕人——就是地脈鏡裡那個歎氣的徒弟。
“他叫小馬,”小石頭指著年輕人,“他師父被埋在礦場了,地縫塌的時候,是地脈把他推出來的。他說要跟著咱學怎麼‘哄’地脈。”
小馬紅著臉,從包裡掏出塊石頭,上麵有個清晰的槐樹葉印子:“我師父最後說,‘這石頭會喘氣’……現在我信了。”
阿禾把他領到老槐樹下,指著樹乾上的字:“你看,這是俺爹刻的,這是俺弟刻的。地脈記事兒,就像這樹年輪,你對它好,它就多畫圈;你傷著它,它就少畫圈——但它從不記仇,隻要你改了,它還會給你留圈位置。”
小馬摸著石頭上的槐樹葉印,突然哭了:“我以前總覺得,機器比樹厲害,現在才知道,最厲害的是‘記得’。記得誰對自己好,記得不能傷著護著自己的東西。”
那天晚上,阿禾又往樹洞裡放了樣東西——小馬帶來的那塊石頭,和小石頭帶回來的新麥芽糖。她在陶罐裡壓了張紙條,上麵寫著:“明年春天,灰雀該生新雛了,地脈會記得給它們留窩。”
甜水河的水還在流,老槐樹的影還在晃。地脈鏡的裂縫徹底消失了,鏡麵裡映著礦場新栽的樹苗,小馬正給樹苗澆水,樹苗上掛著塊木牌,寫著“慢慢來”。
阿禾坐在河邊,看著水裡的槐樹葉影子,突然想起阿娘說過的話:“日子就像這河水,看著流走了,其實都滲進土裡了,變成地脈的血,變成樹的根——隻要你心裡記著,它就永遠在。”
風吹過老槐樹,葉子“沙沙”響,像無數人在點頭。那些藏在地脈裡的記憶,那些帶著傷疤與溫柔的生命,又開始了新的一天。時光會老,記憶會淡,但隻要老槐樹還在,甜水河還流,有些約定,就永遠不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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