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總是帶著一股纏綿悱惻的水汽,像剛出籠的蝦餃蒸騰起的白霧,濕漉漉地浸潤著臨江城的每一片黛瓦、每一塊青石板。
空氣裡浮動著複雜而誘人的氣息——
新茶尖的嫩澀、沿河酒肆裡飄出的花雕醇香、街頭小販油鍋裡“滋啦”作響炸著的蘿卜絲餅的焦香,還有無處不在的、屬於這座富庶水城的、慵懶又甜膩的花香。
運河的水,在午後暖陽下泛著碎金般的光,慢悠悠地流淌,載著烏篷船咿咿呀呀的櫓聲,也載著臨江城百年的繁華與煙火。
在這片錦繡繁華之中,有兩座樓隔街相望,如同盤踞水岸的兩頭巨獸,無聲地對峙著。
東岸,醉八方酒樓,六層飛簷鬥拱,朱漆彩繪,氣派非凡,門前車馬喧闐,衣著光鮮的商賈與官吏絡繹不絕。
西岸,香滿樓,雖隻五層,卻另有一番氣象。
樓體古樸沉靜,深栗色的木料透著歲月的溫潤光澤,簷角掛著幾串精巧的風鈴,江風拂過,便送出幾聲清越空靈的叮咚,竟奇異地壓過了街市的嘈雜。
門楣之上,一塊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額高懸,在春日暖陽下,每一個字都流淌著不容置疑的尊貴與威儀——“天下第一酒樓”。
那是禦筆親題。
是先帝爺三下江南,流連忘返,龍心大悅之時的恩賜。
此刻,香滿樓的後廚,正是一天中最緊張也最富生機的時刻。
火焰在巨大的灶膛裡熊熊躍動,發出低沉的咆哮,舔舐著黝黑的鍋底。
鐵勺與鐵鍋清脆的撞擊聲、食材投入滾油時爆裂的“劈啪”聲、夥計們急促而清晰的報菜吆喝聲、砧板上連綿不絕如同驟雨打芭蕉般的刀俎之聲……
種種聲響交織碰撞,彙成一股充滿力量與韻律的洪流,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汗水浸濕了每一個廚役的脊背,在升騰的油煙和水汽中閃爍著微光,又被爐火映照成一片流動的赤銅色。
廚房的中心,如同風暴之眼的位置,站著香滿樓的靈魂——老板兼總廚,方立興。
他年過四十,身形挺拔,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漿得挺括的深藍色廚衣。
一張國字臉,因常年麵對爐火而泛著健康的紅潤,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記錄著灶台前數十載的寒暑。
此刻,他正親自料理一道“蟹粉獅子頭”。
那雙骨節粗大、布滿灼痕和老繭的手,此刻卻展現出令人驚歎的靈巧與穩定。
精選的上好五花肉,肥瘦相間,在他沉穩的刀工下化作細密均勻的肉粒,絕非尋常肉糜可比。
他加入斬碎的蟹肉、蟹黃、荸薺粒,調入薑汁、花雕、鹽糖,動作如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多餘。
攪拌上勁時,他雙臂肌肉虯結,蘊含著千鈞之力,卻又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發絲。
當那團融合了極致鮮美的肉餡在他掌中反複摔打成型,最終成為幾個渾圓飽滿、油潤誘人的肉球。
輕輕滑入溫熱的清雞湯中慢燉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才在他眉宇間那抹慣常的凝重下,極淡地漾開一絲波紋。
“爹,”一個身材頎長、麵容俊朗的年輕人端著剛出鍋的鬆鼠鱖魚快步走來,聲音清朗,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鬆鶴延年’的鱖魚好了,您看這刀花和火候?”
這是方立興的獨子,方華清。
他繼承了父親方正的輪廓,眉眼卻更顯清秀。
此刻額上沁著細密的汗珠,眼神專注而明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等待著父親最嚴苛的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