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川太太,我看你才像懷孕的樣子,早上進來的時候,大屁股在我前麵一扭一扭的,不會又懷了個雙胞胎吧?”秋吉橘子不甘示弱,立刻回懟過去,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像是銀鈴般在工作間裡響起。
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笑聲交織在一起,暫時驅散了工作間裡那沉悶壓抑的氣息。可笑聲落下,那令人窒息的寂靜又迅速蔓延開來,
正說著,工作間的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玉木美黛那略顯富態的身影率先擠了進來,她身著一襲黑色綢緞和服,領口彆著一枚小巧精致、象征著國防婦人會的櫻花胸針,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她身後,身形高挑纖細的美由紀身著藏青色職業套裝,腳蹬黑色皮鞋,齊肩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手中緊握著一個牛皮材質的采訪本,神情透著幾分拘謹與職業性的乾練。
“打擾了!”玉木美黛扯著略顯尖細的嗓子說道,臉上掛著公式化的微笑,目光迅速掃過屋內忙碌的眾人,那眼神仿佛在審視著工作進度。
八木太太聞言,立刻停下手中的縫紉機,動作麻利地站起身,雙手下意識地在圍裙上擦拭了幾下,像是要把沾染的灰塵與疲憊都一並抹去,腰微微彎下,以示尊敬。
永川恭子頭也沒抬,手上的縫紉機依舊“嗒嗒”作響,隻是嘴上嘟囔了一句:“玉木太太,您又給我們帶來一位縫紉工,是不是要加任務給我們呀!”她的語氣帶著幾分調侃,更多的卻是長期被繁重任務壓迫下的無奈與疲憊。
玉木美黛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道:“這位小姐可不是縫紉工,她是東京廣播電台的記者美由紀小姐。”說罷,側身將美由紀讓到身前,眼神中帶著一絲得意,仿佛在展示一件珍貴的展品。
美由紀趕忙上前一步,雙腳並攏,深深鞠了一躬,聲音清脆地說道:“請多關照!”抬起頭時,她的目光快速掃過屋內的每一個人,試圖從她們的神情與動作中捕捉到有價值的信息。
小室依子見狀,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搬來兩張略顯破舊的凳子,凳子腿在榻榻米上劃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她將凳子分彆放在玉木美黛和美由紀身後,熱情地招呼道:“快請坐,快請坐。”
美由紀禮貌地向小室依子點頭致謝後,在凳子上坐下,打開采訪本,拿起筆,筆尖懸在紙麵,目光落在八木太太身上,開口問道:“八木太太,你們昨天完成了多少件?”
八木太太挺直脊背,聲音洪亮地回答道:“昨天縫了67套軍衣。”言語間透著一絲自豪,仿佛在講述著一件無比榮耀的戰績。
“一天就縫了67套,你們真了不起!”美由紀微微睜大雙眼,臉上露出驚訝與欽佩交織的神情,適時地誇讚道。
八木太太擺了擺手,臉上的皺紋因笑容愈發明顯,說道:“沒有沒有,我看報紙上說,廣島有個59歲媽媽,一個人一晚上就能縫製8件軍衣。和她比起來,我們還差得遠呢。”她的語氣中帶著對那位媽媽的讚歎,也有著對自身工作還不夠極致的“自省”。
美由紀微微沉吟片刻,接著輕聲問道:“八木太太,您的兒子最近有寫信回來嗎?”這個問題像是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讓屋內的氛圍變得有些微妙,縫紉機的聲音似乎都小了幾分。
“……沒有。”八木太太的聲音一下子低沉下去,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彎曲了些許,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與擔憂。
“住我家隔壁的阪野太太,兒子也去了中國,兩個多月沒有收到信,結果……”秋吉橘子忍不住開口說道,話還沒說完,就被玉木美黛急切地打斷。
“秋吉太太,你不要瞎說。”玉木美黛眉頭緊皺,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她迅速轉頭看向美由紀,換上一副笑臉,說道,“美由紀小姐,您想問點什麼,您問吧!”那語氣仿佛在極力掩蓋什麼,又像是在將話題迅速拉回到她認為“正軌”的方向。
玉木美黛朝八木太太使了個眼色,兩人無聲地交換了位置。八木太太膝蓋微屈,小心翼翼地在美由紀對麵坐下,圍裙下擺被她反複摩挲,布料泛起細密的褶皺。“八木太太,我最近收到一些聽眾來信,”美由紀的筆尖懸在采訪本上方,陽光從她身後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八木太太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他們想知道,像您這樣擁戰,究竟是為什麼?您能告訴聽眾您最真實的想法嗎?”
八木太太喉嚨動了動,目光下意識飄向正在踩縫紉機的玉木美黛。對方後背挺得筆直,櫻花胸針在燈光下晃得人眼花。“我要日本贏。”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又像是在背誦一句爛熟於心的台詞。
“如果日本敗了呢?”美由紀的問題像根細針,輕輕紮破了屋內凝固的空氣。縫紉機的“嗒嗒”聲陡然加快,玉木美黛的手指在布料上猛地一頓。
“敗了?那怎麼可能呢?”八木太太的瞳孔微微收縮,眼角的皺紋裡滲出汗珠,“日本怎麼會敗……”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幾個字幾乎消失在縫紉機的噪音裡。
“您沒想過?”美由紀追問,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沒想。”八木太太猛地搖頭,頭巾上的流蘇掃過臉頰,“我們神社的巫女說過,勝利就在眼前……”
“美由紀小姐,您這麼采訪八木太太,不太妥當吧?”玉木美黛突然停下縫紉機,轉頭時胸針劃過布料,扯出一根長長的線頭,“您不要把消極的話傳給她,應該鼓勵她擁戰到底!”她的語氣裡帶著警告,手指緊緊攥住縫紉機的壓腳。
美由紀按住躁動的筆尖,轉向八木太太:“您想知道日軍在中國戰場最真實的狀態嗎?”
“記者小姐,廣播裡說的,難道不是真的?”小室依子停下手中的活,眼鏡滑到鼻尖,“上個月還說占領了漢口呢……”
“並不完全真實。”美由紀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砸進池塘,“比如,日軍現在……有點打不動了。”
屋內突然靜得能聽見牆上掛鐘的滴答聲。八木太太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玉木美黛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臉色鐵青。
“原來是這樣啊……”八木太太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破碎的顫音,“不過我想,越是困難,我們婦女越要支持日軍!”她突然轉頭看向玉木美黛,眼神裡閃過一絲狂熱,“從明天起,給我們多加任務吧!我們一定能完成!”
玉木美黛的目光依次掃過其他女人:“你們呢?”
“我乾不動了。”小室依子第一個開口,聲音裡帶著疲憊的抗拒。
“我看行。”秋吉橘子咬斷棉線,嘴角扯出個意味不明的笑。
“我也可以。”村川太太擦了擦汗,雙下巴抖了抖。
美由紀把希望寄托在永川恭子身上,卻見她低頭盯著膝頭的補丁,輕聲說:“八木太太說行,我就跟著做。”
縫紉機重新響起來時,美由紀已經站起身。她踩著吱呀作響的木地板走向門口,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道被拉長的歎息。背後傳來玉木美黛的叮囑:“美由紀小姐,廣播裡該說什麼,您清楚吧?”她沒有回頭,隻是把采訪本緊緊抱在胸前,那些沒寫下去的真話,正在本子裡慢慢發潮。
她覺得這次采訪很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