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在窗外嘶啞地掙紮,稻森太太第五次擦拭丈夫遺留的胡桃木書桌,指腹撫過桌麵上細微的劃痕,那是他伏案研究時鋼筆留下的印記。
喪鐘餘韻仍在耳畔回蕩,五天前從神社歸來的路途,每一步都像踩在浸了冷水的棉花上,綿軟又沉重。她拉開樟木櫃,檀木香氣混著樟腦丸的氣息撲麵而來,影集邊角微微卷起,記錄著往昔歲月。
稻森教授的五個孩子分散在天涯。長子在滿洲的雪原上裹著關東軍的軍大衣,次子在台灣的椰林裡握著冰冷的槍杆,唯有幼子遠渡重洋,在耶魯大學的鐘樓陰影下鑽研學術。葬禮那日,隻有兩個女兒匆匆趕來,淚水未乾便被夫家的馬車接走,揚起的塵土模糊了她們轉身的背影。
叩門聲如羽毛輕觸心尖。
稻森太太放下影集,銅製門環在指尖沁著寒意。
荻野教授弓著背立在門外,金絲眼鏡滑到鼻尖,身後站著的高橋圭夫軍裝筆挺,肩章上的櫻花刺繡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稻森太太,這位是東京憲兵司令部的高橋中佐。他想了解稻森教授的一些事情。您能不能……”
荻野教授的聲音像被揉皺的信紙,帶著小心翼翼的褶皺。
稻森太太凝視著高橋圭夫腰間的軍刀,刀鞘上雕刻的菊紋仿佛張著獠牙的獸口。
“請坐。”
她跪坐在榻榻米上,膝蓋陷進柔軟的草席,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高橋圭夫抬手扶了扶帽簷,“稻森教授不幸殉職,我非常難過。”聲音裡擠出來的悲痛,像摻了水的清酒,寡淡又虛偽。
“高橋中佐,您認識稻森教授?”
稻森太太指尖無意識地摩挲影集邊緣,磨舊的皮革紋路硌著掌心。
“我……不認識。”高橋圭夫喉結滾動,目光遊移到牆上懸掛的和歌卷軸。
“人都不認識,哪來的難過?”
稻森太太冷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若竹井教授說這話,我倒能信三分。”
她想起竹井孝幸總愛戴著圓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溫厚如春日的溪水,會在丈夫廢寢忘食時悄悄添上一杯熱茶。
高橋圭夫調整坐姿時,腰間的勃朗寧手槍微微反光:“帝國失去一位傑出的科學家,軍人心中自然悲痛。還請稻森太太節哀。”
稻森太太彆過臉,瞥見窗外的紫陽花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高橋圭夫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拋來,像冰冷的子彈。當被問及實驗室地址時,她猛地攥緊衣角,指節泛白:“高橋中佐,你這是懷疑我縱火燒死了自己的丈夫?”
“誤會了,我們隻是想查明真相。”
高橋圭夫接過紙條時,稻森太太注意到他食指內側有道新鮮的疤痕,像是被利刃劃傷的。當提到竹井教授時,她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每個字:“竹井教授絕不會害我先生,他比你們這些憲兵更像個君子!”
高橋圭夫有些惱怒。
但他隻是尷尬地笑了笑。
影集在高橋圭夫手中緩緩翻動,紙張摩擦聲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他的指尖停留在那張海邊合影上。
“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高橋漫不經心地問道。
“四年前。”
稻森太太的思緒瞬間被拽回四年前的盛夏。
照片裡,丈夫和薑夔笑鬨著舉著魚竿,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融在翻湧的浪花裡。那時的薑夔還沒有如今臉上的滄桑,眼中閃爍的是對科學純粹的熱忱。
“四年前,稻森實驗室尚未動工。”荻野教授的話像塊重石,砸在沉默的深潭裡。高橋圭夫起身告辭時,稻森太太垂眸行禮,餘光瞥見他腰間的槍套——那裡麵藏著的,不知會是多少人的噩夢。
......
噠,噠,噠……
美由紀的皮鞋,叩擊著走廊的木地板,聲音在空蕩的過道裡回響,像是心跳的鼓點。
日日新報新聞部的門半敞著,油墨的氣息裹挾著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撲麵而來。
窗外射進的陽光,明晃晃地刺著人眼,二十幾張辦公桌雜亂地擺放著,稿紙、煙蒂、咖啡杯堆滿桌麵。電話鈴聲此起彼伏,記者們攥著聽筒大聲嚷嚷,打字機的敲擊聲如同密集的雨點,所有人都像上了發條的機器般忙碌。
朝倉背對著門,身子前傾趴在桌上,聽筒緊緊貼在耳邊。他額前的碎發垂落下來,擋住了眼睛,眉頭擰成一個結,嘴裡不停地追問著:“……現場還能看見什麼?……全是瓦礫?……你再找島上的住民聊聊,看看有誰知道他們具體在做什麼研究。好的,再見!”
美由紀抬手在門框上輕輕敲了兩下,聲音卻瞬間被屋內的喧囂吞沒。
她咬了咬下唇,又加重力道敲了敲。朝倉這才猛地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連忙放下電話筒,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站起身來,臉上堆滿笑意:“美由紀小姐!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