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試不中。
簡簡單單四個字,成了方竹清的夢魘。
方竹清不記得父親具體是什麼時候死的。
他那個父親,這些年眠花宿柳,身體虧空,時不時還要向他討要錢財。
方竹清有錢的時候,就給一些。
沒有錢的時候,就勸說父親。就像昔日父親勸他讀書時說的一樣。
走正路。
方蠹,你要走正路,當大官啊。
跪地父親靈堂前,方竹清有些恍惚。
人,是如此善變的嗎?
方竹清沒有思考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方竹清眼裡,這個父親早就爛掉了。
父親死了。
方竹清反而鬆了一口氣。
方竹清的胳膊被壓住。
他扭頭,看到一個小不點跪在地上,小小一個,麵黃肌瘦的。
這是他的妹妹。
後母生下的妹妹,名叫方螢。
方螢的日子似乎不太好過,旁人家的孩子白白胖胖,方螢瘦瘦巴巴。
方竹清找到後母,詢問自己之前給父親的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銀子,省吃儉用足夠讓一個五口之家過上幾年安穩日子。
至少,不會把一個孩子養成這樣。
後母聞言,表情有些古怪。
戴孝的後母跪在方竹清腳邊,淚濕衣襟。
“竹清,錢我會還你的。”
她以為,方竹清是來討債的。
方竹清試圖解釋。
他不是要錢,他隻是想知道,那五十兩銀子用在了什麼地方。
後母支支吾吾,麵露難色。
方竹清動了怒,一拳砸在桌子上。
後母這才顫聲說起錢財的去處。
後母回憶,方竹清的父親在方螢出生那日離家,一個多月後才回家。
歸家不久,便有人來要債,家裡的東西都典當還債了。
後母每日織布繡花,補貼家用。
至於那五十兩銀子,後母是沒見過的。
後母小心翼翼道:“我會還你銀子的。”
方竹清踉蹌一下,腦中那根弦徹底斷開,他掏出身上所有銀錢塞給後母。
“不要,我不要。”
方竹清披麻戴孝衝出家門。
從那一日開始,方竹清斷了科舉的念頭。
他仍舊抄書賣畫,旁人讓寫什麼,就寫什麼。
得了銀錢,就托人給後母帶去一份。
日子還算過得去,方竹清發現,放棄科舉似乎也不錯。
直到有一天,方竹清寫的一篇文章被人攻訐,買主供出了方竹清。
方竹清在牢裡住了半年,人有些瘋癲。
方竹清不再握筆。
拿起筆,他就會想起在牢裡被毆打的痛楚。
方竹清成了乞丐。
旁人叫他大蟲,人人都知道,大蟲有個妹妹叫小蟲。所以他叫大蟲。
方蠹。
方螢。
都是蟲。
方竹清不想解釋。
方竹清什麼都不想說。
又一年,後母死了。
有許多風言風語,那些人說他的後母死於花柳病。
方竹清的家,被債主霸占。
到最後,方竹清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欠下了多少銀錢。
方竹清撿回在街上遊蕩,無家可歸的方螢。
方竹清想,或許自己應該重新拿起筆,至少把妹妹養得胖一點。
太瘦了,容易凍死。
在冬天來臨之前,方竹清要賺一筆錢,添置棉衣,租賃屋舍。
然而,意外比冬天來得更快。
那日帝王遊街,方竹清恰巧路過,他連忙拉著方螢跪下,按下方螢的腦袋。
許是因為好奇,許是因為無知,方螢趁著方竹清撿起腳邊一枚銅錢的空檔,抬頭看了一眼。
方螢的腦袋被侍衛砍下。
高高揚起。
滾落在地。
方竹清攥著銅錢,摟著妹妹,盯著地上的腦袋,他有些恍惚。
他看到一隻螞蟻,爬到妹妹耳朵裡。
方竹清衝過去,試圖趕走那隻螞蟻。
螞蟻進到耳朵裡,會癢的。
會癢的!
方竹清的腦袋高高揚起。
落了地。
殘留的意識裡,方竹清忽然想到,或許自己真的隻是一隻蟲子。
畢竟,沒有人在乎一隻蟲子的生死。
方竹清想,他就是一隻蟲子。
方竹清死了。
他想,那些流言蜚語,或許可以停一停了。
之後那些人,會如何編排他的妹妹呢?
他妹妹乾乾淨淨,是清白的。
那些人的汙言穢語,怎麼能落在妹妹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