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北君赴齊前三個月,正是雅安城的桃花開得最盛的時候。
他那時早已被元常陳封為虞王,鎮東大將軍,兵馬總督,太傅,所有的頭銜壓的人快抬不起頭。偌大一個王府,他偏偏就愛住那偏房,窗下種著幾株桃樹,花瓣總落進他案頭的硯台裡。
我記得溫北君前幾年還不住在偏房,溫府的最中央,院子裡有一棵枇杷樹,溫北君說年紀大了,見不得那棵枇杷樹,說是一看到那棵枇杷樹就想起自己的發妻。
他這輩子都沒納過妾,隻有碧水這一個妻子。我記得那個人,在鹹陽城,一直在溫北君身旁的那個姑娘。
我剛從北疆巡查回來,一身征塵未洗,就被他叫了過去。
"坐。"他指著案前的木凳,手裡正用狼毫蘸著朱砂,在輿圖上圈點什麼。我看見齊魏邊境被圈了密密麻麻的紅點,像撒了一地的血珠。
"北疆的軍寨都加固好了?"他頭也不抬地問,朱砂筆在"馬陵關"三個字上頓了頓。
"都好了,"我解開腰間的佩劍,"劉棠帶著工程營在關隘加築了暗渠,就算被圍困,也能支撐半月。"
他這才放下筆,抬頭看我。三個月不見,他的背更駝了些,眼窩深陷,可目光依舊銳利,像能穿透皮肉,直看到人心底。"元常陳想讓我當太傅,"他突然說,嘴角勾起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說雅安的學宮該有個德高望重的人主持。"
我心裡一動。太傅是文官之首,位極人臣,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榮寵。可溫北君說這話時,語氣裡沒有半分喜悅,倒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您答應了?"我問。
他搖了搖頭,笑了出來,我曾經在鹹陽城見到的溫北君笑起來像是個書生,可如今他不再是那個白衣書生了,也許是我了解了溫北君,怎麼都不能把他作為一個書生來對待了。
“我是個武人,做什麼太傅啊。”他拿起案上的一塊乾糧,掰了半塊遞給我。那是最粗劣的麥餅,摻著麩皮,硌得牙床生疼。"你還記得鹹陽城破那日,你父親說的話嗎?"
我的手指猛地攥緊。父親被亂兵拖走時,回頭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我那時躲在水缸後,隻看清他說的最後兩個字:"活著。"
"他想讓你活著,不是像螻蟻一樣活著,"溫北君將剩下的半塊麥餅放進嘴裡,慢慢嚼著,"是像個人,能在田裡種糧,能在燈下讀書,能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
窗外的桃花被風吹落,飄進幾片花瓣,落在他的白發上。他渾然不覺,繼續說:"齊王派人來了三次,說要割讓三座城池,求魏國立盟約。可這盟約,得用東西撐著才站得住。"
我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麼。心口像被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來。"您要去臨淄?"聲音發顫,像被寒風凍過的弓弦。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滿城的桃花。"我這個身體,也沒什麼用了,"他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但能換齊魏十年無戰事,值了。"
"不可!"我猛地站起來,木凳被撞得翻倒在地,"陛下能派兵鎮守邊境,我和劉棠也能!您何必..."
"何必以身殉國,落個虛名?"他轉過身,眼裡竟帶著些微的笑意,"孝儒,你記住,太平不是靠兵戈換來的。是靠百姓在田裡種出的糧食,是靠婦人織出的布匹,是靠孩子們識的字。這些東西,得有人護著它們生根發芽。"
他走到我麵前,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掌心比上次見麵時更粗糙了,老繭像砂紙,蹭得我鎧甲上的鱗片沙沙作響。"我走後,雅安城就交給你了。"他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塞進我手裡,"這是新的穀種,比涿鹿的那種產量更高,你讓農技營的人試試。"
油布包沉甸甸的,帶著他身上的汗味。我捏著那包穀種,突然想起鹹陽城破那日,娘也是這樣將我推進水缸,手裡攥著半塊乾糧,說"活下去,好好活"。
"劉棠那邊..."我喉嚨發緊,說不下去。
"她比你想的要堅強。"他笑了笑,"當年在雅安,她就敢來逼我的宮,在涿鹿,她敢拿著鐮刀追偷穀種的賊,現在是女將軍了,更不會怕。"他頓了頓,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隻是...彆讓她太累,那是你的妻子啊。"
那天我走出偏房時,桃花落了滿身。劉棠站在院門口,手裡牽著馬,鎧甲上還沾著演練時的草屑。"他都跟你說了?"她問,聲音很平靜,可我看見她握著韁繩的手指,已經將皮革攥出了深深的印子。
"嗯。"我點點頭,將油布包遞給她,"他說這穀種能增產。"
她接過穀種,指尖在油布上摩挲著,突然轉身翻身上馬。"我去趟軍寨。"她說著,一夾馬腹,馬蹄踏過滿地桃花,濺起一片粉紅的霧。
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那身銀甲,在漫天飛落的桃花裡,亮得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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