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將軍!柳公子說這葉子能當傘!”孩子跑到我麵前,把蓮葉往我頭上舉,南瘴口音裹著晨露的濕氣,把“傘”字說得黏糊糊的。他腕間的藤疤在陽光下淡了許多,卻還能看出當年流膿的痕跡,是衛子歇用艾草汁泡了整整三個月才消下去的。那時他總哭著說“疼”,現在卻舉著蓮葉笑得露出缺了顆的門牙。
柳明宇捧著那本舊書出來時,發間沾著的蓮籽滾落地上,蹦到骨力斐羅腳邊。回紇首領彎腰去撿的瞬間,我看見他靴底補著塊中原的青布,針腳歪歪扭扭,倒和柳明宇袖口的補丁有幾分像。是上次柳明宇教回紇婦人縫補時,特意留給他的,說“北境的雪磨鞋,得用雙層布才頂用”。
“這裡說蓮子要埋在麥壟邊,”柳明宇的手指點著泛黃的紙頁,指腹上沾著墨跡和泥灰,“南瘴的暖性混著北境的土,說不定能結雙層蓮。”他說話時,發間的蓮籽又滾下來一顆,骨力斐羅伸手接住,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裡——那裡總揣著個牛皮袋,裝著孩子們給他的蓮子,已經攢了滿滿一袋。
骨力斐羅忽然從懷裡掏出個東西,用粗糙的掌心托著——是顆用狼牙雕刻的蓮子,齒尖被磨得光滑,上麵還刻著歪歪扭扭的“連”字。“我弟弟的狼牙,”他聲音沉了些,喉結動了動,“族裡的老匠人說,把仇人變成親人,才是真的厲害。”他把狼牙蓮子塞進我手裡,掌心的溫度燙得像團火,“徐將軍,這顆給你。”
我握著那顆狼牙蓮子,忽然想起去年在野狼穀,他弟弟舉著狼牙棒朝我劈來的樣子。那棒上沾著我們三個弟兄的血,齒間還掛著半片甲胄碎片。我斬下他頭顱時,骨力斐羅就在穀口看著,眼裡的血比夕陽還紅。可此刻這顆狼牙被磨成蓮子的模樣,倒比任何盟約都讓人心裡發燙。
簷角的冰棱早已化儘,青石板上的水窪映著藍天白雲。有幾隻麻雀落在水窪邊啄水,羽翼上沾著南瘴帶來的紅絨花——定是從那孩子的簍子裡掉出來的。去年冬天拆舊窗時,木框裡藏著隻凍死的麻雀,羽翼上也沾著這樣的紅絨花,是南瘴特有的品種,據說能在雪地裡開三個月。
衛子歇往硯台裡倒新汲的泉水時,我忽然發現他鬢角的白發間,竟冒出了幾根黑絲。像凍土下剛探出頭的草芽,怯生生的,卻帶著股不肯認輸的勁兒。“吳澤說繡娘又要添新花樣,”他磨著鬆煙墨,香氣混著蓮池的清氣漫開來,“這次要把孩子們的名字都繡在幡子背麵,用回紇的狼毛混著中原的絲線,說這樣才結實。”
他磨墨的力道很穩,手腕轉動的弧度和當年在帳裡畫布防圖時一模一樣。那時他總愛用狼毫蘸著雪水磨墨,說“北境的墨得有雪的骨頭”,現在卻混著蓮池的泥水,磨出來的墨汁裡帶著細碎的綠,像把春天揉了進去。
學堂裡的念書聲又起,“出淤泥而不染”被念得越來越齊整。中原孩子的聲調清亮,南瘴孩子的尾音拖得長,回紇孩子總把“染”字念成“燃”,倒像是在說“出淤泥而燃燒”。柳明宇站在講台上,手裡的戒尺換成了蓮莖,敲在桌案上的聲音軟了許多,卻比任何時候都有分量。
那孩子舉著蓮葉當傘,在回廊上跑來跑去,南瘴的藤疤在陽光下淡了許多。他跑過柳明宇身邊時,故意把蓮葉往他頭上罩,被柳明宇輕輕敲了手心,卻笑得更歡了。柳明宇的袖口沾著粉筆灰,是用南瘴的紅泥和北境的白堊混著做的,寫在黑板上會透出淡淡的粉,像極了南瘴春天開的桃花。
我摸了摸頸間的狼牙項鏈,內側的關隘圖仿佛真的活了,正順著血脈,往每片新抽的蓮葉、每粒待播的麥種裡,悄悄蔓延。這是溫北君臨終前給我的,他說“關隘不在地圖上,在人心上”,當時我不懂,總覺得刀劈下去的地方才是疆界,直到看見骨力斐羅給孩子們削木劍,才明白這關隘早就變成了蓮池裡的水,把我們都泡在了一起。
遠處的夯歌還在繼續,混著孩子們的念書聲,像支沒譜的曲子。吳澤站在西坡的高台上,手裡揮舞著的不是令旗,而是麵繡著蓮花的圍裙,是南瘴繡娘給他縫的,下擺還墜著兩顆蓮子。他喊號子的調子越來越像回紇的牧歌,把“加油”喊成“加酒”,惹得底下的人笑成一片。
柳明宇蹲在池邊,小心翼翼地給那半開的蓮花換水,錦靴上的泥漬早已擦不掉,卻比初見時更合腳些。他的動作很輕,指尖碰水麵時像怕驚醒什麼,倒和去年給凍死的麻雀收屍時一個模樣。那時他用錦袍裹著那隻麻雀,埋在蓮池邊,說“南來的客人,該有個暖和的地方”。
骨力斐羅抱著回紇小童,正指著窗台上的蓮子碗,用生硬的漢語說“這是我們的”。小童的羊角辮上係著中原的紅繩,是那總角小兒給編的,上麵還掛著顆蓮子。他伸手去夠窗台上的碗,骨力斐羅就把他舉得高高的,狼皮襖蹭到窗台,掉下來幾粒蓮籽,滾進柳明宇的靴筒裡。
“柳公子,你看這顆發了芽。”骨力斐羅忽然指著其中一個碗,聲音裡帶著驚喜。我湊過去看,果然有顆蓮子裂開了縫,冒出點嫩白的芽,像隻怯生生的小手。是那回紇小童放進去的,他總愛往碗裡偷偷塞奶酒,說“回紇的花要喝奶才長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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