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的景象比昨日又熱鬨了些。新翻的土地上插著些木牌,是用去年換下的箭杆削的,上麵用紅泥寫著名字。有中原老卒的“王二狗”,字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力氣;有回紇騎士的“巴圖”,後麵還畫了個歪腦袋的狼,是他自己畫的;還有孩子們的筆跡,那總角小兒寫的“阿蓮”,把“蓮”字的草字頭寫得像兩片蓮葉,下麵的“連”字拉得老長,幾乎要碰到木牌底。吳澤正指揮著人往地裡撒麥種,他那件繡著蓮花的圍裙被風吹得鼓鼓的,像隻展翅的鳥,下擺的蓮子晃來晃去,碰撞著發出輕響,倒比令旗還顯眼。
“徐將軍可算來了!”吳澤見我們走近,立刻舉著個酒壇跑過來,壇口的泥封已經裂開,酒香混著泥土的腥氣漫開來,熏得田埂上的野花都微微發顫。他那張被曬得黝黑的臉上沾著些麥糠,去年在野狼穀被箭射穿的胳膊還不太利索,舉著酒壇的手微微發顫,“你聞聞,這味比帳裡的慶功酒還香!我早上剛刨出來時,酒香把西邊的野兔都引來了,蹲在田埂上不肯走。”他說話時,懷裡的酒壇晃了晃,濺出幾滴酒落在地上,立刻有幾隻麻雀飛過來啄食,其中一隻的羽翼上還沾著南瘴的紅絨花,是從那孩子的簍子裡掉出來的。
柳明宇蹲在田埂上,正往麥種裡摻蓮籽,指尖沾著的泥比昨日更深了,連指甲縫裡都嵌著青黑色。他身旁擺著那本《齊民要術》,書頁被風吹得嘩啦響,夾著的蓮種圖露了出來,上麵用朱筆圈著行小字:“南蓮北種,需借麥氣以壯根”。“溫先生的字倒比我工整。”他忽然抬頭笑了笑,眼角的細紋裡沾著麥糠,像撒了把碎金,“說借麥氣,倒像是讓蓮籽認麥種當兄長,互相照著些。”他往麥種裡撒蓮籽的動作很輕,每顆蓮籽都放在兩粒麥種中間,像是給它們找了個安穩的家。
衛子歇往壇口湊了湊,鼻尖幾乎要碰到泥封,忽然伸手往裡摸了摸,摸出把發了芽的蓮籽,嫩白的芽尖上還沾著酒珠,在陽光下閃著光。“你看,我說要泡蓮籽吧。”他把蓮籽遞給柳明宇,語氣裡帶著得意,“這芽長得比池裡的還壯,定是沾了酒氣的緣故,跟吳澤似的,喝點酒就精神。”
柳明宇小心翼翼地接過蓮籽,像托著什麼易碎的珍寶,往田埂邊的小坑裡埋。他用指尖在土裡按了按,把坑邊的土攏成個小丘,像是給它蓋了床被子:“得埋深些,北境的風野,去年有顆剛發芽的種子,就被風刮得找不著了。”他埋好後,還在上麵插了根蓮莖,莖上的嫩葉還沾著露水,“這樣它就知道,自己的兄弟在池裡等著呢,得好好長。”
吳澤已經撬開了酒壇,酒香瞬間漫了開來,像隻無形的手,輕輕拂過每個人的臉頰。他給每人倒了碗,酒液裡浮著些細碎的蓮瓣——是衛子歇今早從池裡撈的,粉白的瓣尖還帶著點青,說“開壇得有花助興”。“去年埋這壇酒時,誰能想到今年有回紇兄弟一起喝。”吳澤舉著碗,聲音裡帶著酒氣,碗沿的豁口是去年碰的,當時他正用這碗給傷兵喂藥,“來,為了這蓮籽,也為了咱們這些湊在一起的人,乾了!”
骨力斐羅舉著碗,酒液晃出些在他手背上,他卻不在意,仰頭就喝了大半,喉結滾動的樣子倒比去年在野狼穀喊陣時更有力氣。他放下碗時,嘴角還沾著酒沫,忽然從懷裡掏出個東西,是塊用狼皮裹著的青稞餅,餅上用蓮粉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花。“我小女兒做的,說要請將軍嘗嘗,裡麵摻了蓮粉。”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她總說中原的花好看,非要往餅裡加蓮粉,說這樣餅也能開出花來。”
我咬了口青稞餅,嘗到股淡淡的蓮香,混著青稞的粗糲,還有點奶香味——定是那小姑娘偷偷加了奶酒。去年在南瘴吃的青稞餅都是帶著沙土的,那時弟兄們總說“等北境安穩了,得讓青稞餅也嘗嘗甜滋味”。有個叫小石頭的年輕弟兄,吃餅時被沙粒硌掉了半顆牙,卻咧著嘴笑說“等打贏了,我要讓我娘做帶蓮香的餅”,可他沒能等到今年的春天,野狼穀的彎刀把他永遠留在了去年的雪地裡。此刻餅裡的蓮香,倒像是把南境的苦和北境的甜揉在了一起,也把那些沒能等來春天的人,都揉進了這口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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