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太子的指尖捏著那片梔子花瓣,指腹反複摩挲著嫩黃的瓣尖。花瓣被體溫烘得漸漸發脆,邊緣卷成細小的波浪,他才小心翼翼地揭開卷宗的夾層——那裡還壓著半張泛黃的藥方,是外祖母臨終前攥在手裡的,墨跡早已洇開,隻依稀能辨認出“梔子三錢,安神”幾個字。他將花瓣輕輕夾進去,聽見卷宗裡露出的半截手帕窸窣作響,那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物,邊角繡著的梔子花早已褪成淺白,針腳卻依舊執拗地蜷曲著,像不肯舒展的心事。
隊伍行至滁州邊界的石橋時,他勒住馬韁。橋板上還留著去年兵車碾出的深痕,石縫裡鑽出幾叢新綠,被晨霧浸得發亮。回頭望時,臨仙城正浸在乳白的霧靄裡,重建的城樓輪廓若隱若現,像塊被雨水泡軟的玉。風裡飄來隱約的夯土聲,悶悶的,倒像是誰在耐心地敲打著時光。
“傳我令。”他的聲音裡帶著些微的沙啞,喉結滾動了兩下,“把糧草分一半給臨仙城的重建隊。告訴溫郡主,磚窯的火候不夠就多添桑柴,刻字的刀不夠鋒利,就讓庫房把那些戰時收繳的舊劍都送去——記得讓鐵匠鋪磨去劍刃上的血鏽,隻留劍身的光。”
親兵愣了愣,低頭應諾時,目光掃過太子的錦袍下擺。那裡沾著片紅豆酥的碎屑,淺黃的酥皮混著白芝麻,被風一吹,輕飄飄地旋著圈,最終落在路邊的野菊叢裡。野菊的花瓣上還凝著霜,接住碎屑的樣子,像接住了片小小的月光。
臨仙城的夯土聲從早到晚不曾停歇。夯錘落下時帶起的塵土混著新翻的泥土味,在城牆上空聚成淡淡的雲。溫瑾潼每日操練完士兵,總會提著木桶往工地去。她穿的素色短打袖口磨出了毛邊,褲腳沾著黃褐的泥點,卻比穿銀甲時多了幾分煙火氣。工匠們總愛湊過來看她捏磚坯,說郡主的手有股巧勁,捏出的磚角方方正正,刻在磚麵的“安”字筆鋒裡藏著股韌勁——橫劃像槍杆穩穩落地,豎鉤像槍尖驟然挑起,活脫脫是溫將軍當年在沙盤上寫字的模樣。
她聽了隻是笑,把剛從東牆下摘的梔子花插進磚縫。那裡的土果然最肥,是去年樂虞的骸骨下葬時,張副將親手培的新土,還摻了半壇沒喝完的梔子花酒。花瓣插進土裡時,會滲出細小的水珠,像花在悄悄掉淚。
張副將的拐杖敲在新鋪的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的脆響。他的拐杖是用當年溫北君的斷槍杆改的,木頭被摩挲得發亮,頂端包著塊磨圓的銅片,是從敵軍的鎧甲上卸下來的。“老將軍當年總說,城磚要在窯裡燒夠百日,讓火頭一點點滲進磚縫,才能經得起十年的風雨。”他望著東牆下新栽的梔子樹,樹皮上還纏著保護新芽的草繩,“就像人心,得用日子慢慢焐,把那些結了冰的疙瘩,一點點化成能澆花的水。”
溫瑾潼正給那株從祠堂石板縫裡挖出來的梔子苗澆水。幼苗的根須在石縫裡蜷曲成奇怪的形狀,卻硬是撐出了兩片新葉,嫩得能掐出水來。她聞言回頭時,看見老槐樹的影子裡蹦出個小小的身影。那丫頭梳著雙丫髻,紅頭繩在風裡跳著,手裡攥著半塊桂花糕,糕上的糖霜被體溫融得發黏,正是樂虞的小女兒樂芽。
“郡主姐姐!”樂芽的小皮鞋踩過青石板,發出“嗒嗒”的響,她把桂花糕往溫瑾潼麵前遞,掌心還沾著點點糕屑,“張爺爺說這是用去年秋天收的桂花做的,裹了三層糖霜呢,你嘗嘗。”
溫瑾潼咬了口,甜香混著桂花的清冽漫開時,舌尖忽然觸到粒沒碾細的桂花籽,硌得微微發麻。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不是齊軍鐵甲碰撞的沉響,倒像是信使的快馬在石板路上疾馳。那聲音越來越近,帶著風,卷得路邊的蒲公英紛紛揚揚地飛起。
信使翻身下馬時,甲胄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他的靴底沾著泥,顯然是趕了夜路,抱拳時手臂上的肌肉還在微微顫抖:“郡主,齊太子的信!”他雙手遞上的竹筒用紅綢封著,綢帶在風裡飄得像條小蛇,末端係著片曬乾的梔子花瓣,花瓣邊緣已經發褐,卻依舊能看出完整的形狀。
溫瑾潼解開紅綢時,聞到淡淡的梔子香混著墨香。信紙是臨仙城特產的桑皮紙,紙質粗糙卻帶著韌勁,邊緣還留著造紙時的竹簾印痕。齊太子的字依舊帶著劍拔弩張的銳氣,橫劃收筆時總像要刺破紙背,可末尾卻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翅膀上用小字寫著“春”,墨跡濃淡不均,像是寫了又改,改了又寫。
“滁州的田畝清了整月,”字跡在紙上跳躍,“丈量的老丈說,城南那片坡地最適合種花。百姓們湊了些碎銀,托我問問臨仙城的花苗夠不夠——他們說,想種梔子。”
溫瑾潼把信紙沿著蝴蝶的輪廓折起來,折痕壓得格外仔細。她從懷裡掏出父親留下的兵書,書頁已經泛黃,邊角卷成了波浪,翻開時能聞到陳舊的墨香和淡淡的黴味。書裡夾著片乾花,是當年母親染指甲用的梔子花瓣,早已脆得一碰就碎,卻依舊固執地留著淡淡的香。她將紙蝴蝶輕輕夾進去,恰好落在“不戰而屈人之兵”那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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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落時,臨仙城的祠堂終於掛上了匾額。“安遠堂”三個字是溫瑾潼親手寫的,用的是父親留下的狼毫筆,筆杆上還留著他握槍時磨出的指痕。字裡藏著溫北君的沉穩,橫平豎直如守城的甲士;又帶著母親碧水夫人的柔和,撇捺的末端微微上翹,像女子含笑時的眉梢。掛匾那日,簷角的銅鈴被雪壓得低低的,搖晃時發出“叮鈴”的輕響,像誰在輕輕哼著小調。
齊太子派來的使者就在這時到了。使者是個麵生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甲胄穿得不太合身,說話時臉會紅到耳根。他捧著兩壇酒,壇口封著的紅布上繡著並蒂梔子,針腳雖不熟練,卻繡得格外認真。“太子說,”少年的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顫,“這是用滁州新釀的米酒,摻了今年頭茬的梔子花蜜。他說……他說這是他娘當年最愛的方子,還說要是郡主不嫌棄,等明年花開,就帶著酒曲來,跟臨仙的百姓學學怎麼釀得更醇些。”
張副將摸出個豁口的酒碗,碗沿缺了塊月牙形的口子,是當年城破時被箭簇崩的。他用粗布擦了擦碗底的灰,給溫瑾潼倒了半碗酒。酒液在碗裡晃出琥珀色的光,漾著細小的泡沫,湊近時能聞到清甜的花香。老將軍抿了口,忽然“啪嗒”掉下滴淚,砸在酒碗裡,暈開小小的漣漪:“像……真像當年夫人釀的味道。那年守城的時候,夫人就在這祠堂後院的窯裡釀酒,說等仗打完了,要給每個士兵都斟上一碗……”
溫瑾潼望著簷角的雪。雪粒子落在琉璃燈上,簌簌地響,燈影裡的纏枝蓮紋被映得忽明忽暗。遠處的夯土聲已經歇了,工匠們圍著臨時搭的炭爐烤紅豆酥,香氣順著風溜進來,混著酒的甜香,暖得人心裡發漲。她忽然想起父親說過,最烈的酒裡,往往藏著最軟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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