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某個午後,郭孝儒正在學堂修改草藥圖譜。窗外的蟬鳴剛起,帶著蜀地特有的濕熱,混著藥田飄來的薄荷香,把空氣染得清清涼涼的。最小的孤兒舉著藥簍跑進來,簍子裡的野薔薇沾著露水,粉白的花瓣上還停著隻藍蜻蜓,翅膀扇動時帶起細小的風:“郭先生,花開了!”他發間的梔子花是今早剛摘的,新鮮得能聞到汁液的清香,花瓣上的絨毛在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郭孝儒跟著他走到花田,衛子歇和劉棠正站在碑前。野薔薇順著木架爬滿了碑石,粉白的花與潔白的梔子交相輝映,把青灰色的石碑染得溫柔了。陽光透過花瓣的縫隙灑下來,在碑上的名字間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碎金。老兵拄著拐杖走來,斷腿的褲管上彆著朵野薔薇,說是衛子歇幫他彆上的,走路時花瓣蹭著地麵,留下淡淡的香痕。
“你看這花,”老兵指著纏繞的花枝笑,皺紋裡還沾著今早侍弄花田時的泥土,“野薔薇喜暖,梔子愛潮,本是不同的性子,卻能長在一處,像極了我們這些人。”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衛子歇慌忙扶住他,卻見老人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些曬乾的梔子花,“這是去年從臨仙城帶來的,埋在土裡發了芽,你說奇不奇?”
“太子說,秋天要在臨仙城辦花會。”劉棠轉身時,發間的梔子花瓣落在地上,被風吹著滾到碑石旁,停在“溫北君”三個字的凹槽裡,像特意尋來的歸宿。她的玄色披風上沾著草屑,是今早給花田除草時蹭上的,郭孝儒伸手想幫她拂去,卻發現草屑間藏著朵乾枯的蜀葵——是去年孩子們彆在她發間的,不知被她珍藏了多久。
孩子們正在不遠處的枇杷樹下嬉鬨,新熟的枇杷被摘得滿地都是,金黃的果肉濺在青石板上,像打翻了的蜜罐。最小的孤兒舉著顆最大的枇杷跑過來,非要塞進郭孝儒嘴裡,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滴在衣襟下的玉佩上,冰涼的玉麵忽然有了絲暖意。郭孝儒低頭看那玉佩,半朵梔子花的邊緣被摩挲得發亮,像被無數個日夜的思念磨平了棱角。
他忽然覺得,那些被戰火碾碎的時光,那些藏在雨裡的思念,都像這花一樣,在泥土裡紮了根,發了芽。溫北君臨終前攥著的糖,衛子歇帶回的花種,孩子們發間的花瓣,甚至瞎眼老嫗繡了一半的帕子——原來所有的堅守,都不是孤單的,就像這雅安城的雨,看似清冷,卻悄悄滋養著無數新的春天。
遠處的更鼓聲敲了七下,和三年前那個雨夜一樣。糖坊的燈光映在青衣江裡,被風揉碎成點點星光,而碑石旁的花田裡,新的花苞正在悄悄鼓起,像無數個等待綻放的明天。郭孝儒握緊了劉棠的手,兩塊半的玉佩在掌心相觸,帶著彼此的溫度,像朵永遠不會凋謝的花。
入秋時,臨仙城的花會果然如期而至。郭孝儒帶著孩子們北上,最小的那個孤兒背著個竹簍,裡麵裝著雅安城的梔子花種,發間卻彆著朵乾花——是他特意從碑旁摘的,用鬆脂封了邊,說是這樣能把雅安城的春天帶到臨仙城。馬車過蜀地邊界時,孩子們掀起車簾往外看,見著北方的黃土坡,忽然都安靜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回到故鄉,卻隻在大人們的故事裡見過它的模樣。
劉棠騎著馬走在隊伍旁,玄色披風下擺繡著圈梔子花邊,針腳歪歪扭扭的,是她夜裡就著油燈繡的。郭孝儒曾打趣她繡得不像花,倒像片葉子,劉棠卻紅了臉:“當年在馥春坊,老夫人總說我手笨,繡的梔子像被蟲啃過。”說這話時,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披風上的針腳,那裡還沾著藥田的泥土香,是今早出發前給花澆水時蹭上的。
衛子歇早已在臨仙城的廢墟上辟出片花田。曾經的斷壁殘垣間,蜀葵順著石縫往上躥,紫色的花盤仰著朝向太陽,野薔薇攀著半塌的牆根開花,粉白的花瓣被風吹得落在瓦礫堆上,最惹眼的是成片的梔子,白得像落了場不會化的雪。幾個老兵正在花田裡除草,斷腿的那個拄著新做的木杖,杖頭雕著朵梔子花,花瓣上還刻著細小的字——是他犧牲的兒子的名字。
“你看,它們真的回來了。”老兵看見郭孝儒一行,忽然咧開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他走過來時,木杖敲在碎石上發出“篤篤”的響,像在數著腳下的土地。郭孝儒發現他斷腿的褲管旁彆著朵野薔薇,花莖上的尖刺深深紮進布帛裡,卻被他攥得緊緊的:“這是漠北來的花,衛將軍說,種在這裡,就像把北境的春天也帶來了。”
孩子們怯生生地走進廢墟,最小的孤兒忽然指著段殘牆喊:“郭先生,這裡有字!”牆上刻著些歪歪扭扭的劃痕,像小孩子的塗鴉,仔細看卻是“臨仙城永不破”幾個字,筆畫被炮火熏得發黑,卻依然能看出刻字時的用力。衛子歇說,這是當年守城的少年兵刻的,城破時他們都還不到十六歲,卻抱著炸藥包衝進了敵陣,連具完整的屍首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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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太子的車駕在花田邊停下時,正撞見孩子們在給花澆水。最小的孤兒舉著水壺跑過,水壺上拴著的紅線飄起來,纏著太子月白錦袍上的流雲紋。齊昭彎腰扶住他,指尖觸到孩子發間的梔子乾花,忽然笑了:“這花用鬆脂封過?像極了老夫人保存花種的法子。”他的聲音溫潤,帶著種久違的熟稔,仿佛不是第一次見這孩子似的。
“殿下怎麼知道?”孩子睜大眼睛,水壺差點脫手。郭孝儒這才想起,齊昭當年微服去過臨仙城,想必見過溫老夫人如何用鬆脂保存花種——那時老夫人總說,好花種要像寶貝似的藏著,等到來年春天,就能開出滿院的香。
“這花比糖坊的幌子還香。”齊昭走到梔子花叢前,彎腰聞了聞,指尖沾了點黃蕊,“溫郡主若在,定會把它們繡進賬本裡。”他忽然想起什麼,從袖中掏出塊帕子,上麵繡著半朵梔子,針腳疏疏落落的,正是溫郡主的手藝——這是當年在馥春坊借宿時,老夫人贈予的,他一直貼身藏著,邊角都磨得起了毛。
郭孝儒忽然看見花田儘頭立著塊新碑,是用雅安城運來的青石鑿的,碑座刻滿了糾纏的花枝,正是溫北君當年在馥春坊賬本上畫的模樣。碑上沒刻名字,隻拓著那三塊拚合的玉佩,陽光下,玉痕裡還沾著點朱砂,像花瓣上的血。衛子歇說,這是太子特意讓人刻的,說臨仙城的英雄,不該隻有冰冷的名字,更該有朵永遠盛開的花。
劉棠從行囊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掌櫃的新熬的梔子糖,糖塊上印著完整的梔子花,是用溫老夫人留下的模子刻的。她分給孩子們,也遞給太子一塊:“掌櫃的說,這糖裡加了臨仙城的井水,甜得更久些。”齊昭含著糖笑,糖在舌尖化開時,帶著點井水的清冽,像那年在馥春坊喝的梔子茶——老夫人總說,臨仙城的水是甜的,養出來的花也帶著甜味。
郭孝儒忽然想起溫北君臨終前攥著的那包糖,油紙都被血浸透了,糖塊卻依然完好。原來有些甜,真的能從春天,甜到另一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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