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花田時,夕陽正把最後一縷金輝潑在臨仙城的斷壁殘垣上。磚縫裡的蜀葵被染成琥珀色,野薔薇的花瓣鑲著圈細碎的光,連衛子歇玄甲上的鱗片都像鍍了層蜜糖。孩子們拎著竹籃蹲在地裡,掌心的花種沾著臨仙城的紅土,指尖被土粒硌出淺淺的痕——那是這片土地獨有的印記,帶著炮火灼燒後的微澀,卻在雨水中浸出了溫潤的生機。
最小的孤兒跪在花田邊緣,膝蓋陷進鬆軟的泥土裡。他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時,裡麵的梔子種子滾落在掌心,圓滾滾的像些碎玉。這是他在雅安城花畦裡撿的,當時郭孝儒正教孩子們辨認花種,說梔子的種子要埋在朝南的土坡上,才能曬夠十五個春日的太陽。此刻他把種子一粒粒擺進挖好的小坑裡,又從袖中摸出張皺巴巴的糖紙——是去年埋在薔薇根下的那張,不知何時被他悄悄挖了出來,紅紙上的梔子花被摩挲得發亮,邊角卷成了波浪形。
“要跟花種作伴呀。”他對著泥土輕聲說,聲音細得像根棉線。風卷著花瓣掠過他的發頂,發間的鬆脂乾花輕輕顫動,鬆脂凝固的琥珀色裡,還能看見花瓣新鮮時的紋路。這是他出發前特意找藥鋪的先生做的,先生用融化的鬆脂小心翼翼地裹住花瓣,說這樣能把春天鎖在裡麵,走到哪裡都帶著花香。此刻乾花的邊緣沾著點臨仙城的紅土,像給凝固的春天添了點鮮活的底色。
衛子歇站在不遠處的新碑旁,玄甲上落著片梔子花瓣,銀亮的甲片襯得花瓣愈發潔白。他望著孩子們埋種的身影,忽然抬手解下腰間的玉佩。玉墜剛離身就透出溫潤的光,昆侖玉特有的涼意裡裹著層體溫,是他貼身戴了半年的緣故。玉佩上雕刻的梔子花正在盛放,五片花瓣舒展著,花心處嵌著點細碎的金,在暮色裡閃著星星點點的光——那是漠北戰場撿來的彈片熔鑄的,當時衛凜正用刀尖挑著這枚彈片笑,說北境的鐵都帶著雪的寒氣,得融進點家鄉的暖才能不凍手。
“這是給孩子們的。”他把玉佩遞給走來的郭孝儒,指尖觸到對方的掌心,傳來宣紙般的溫軟。郭孝儒的指腹上沾著些墨跡,是今早修改草藥圖譜時蹭上的,此刻捏著玉佩輕輕摩挲,能摸到花瓣邊緣被刻刀細細鑿過的痕跡。“衛將軍說,等臨仙城的城牆砌到第三層,就把戰場上撿的碎金都熔了,打成小鈴鐺。”衛子歇的聲音裡帶著風沙磨過的粗糲,“每個孩子床頭掛一個,鈴鐺響起來,就像有人在說‘不怕啦’。”
郭孝儒忽然想起衛子歇信裡的話。去年冬夜收到的信箋上,墨跡被北地的寒風凍得有些凝滯,說雪地裡的篝火旁,戰士們總愛把彈片磨成星星的模樣,用紅繩串起來掛在帳篷裡。“這樣躺在帳篷裡看,就像望著家鄉的星空。”信裡這樣寫,字跡被凍裂的紙紋割得斷斷續續,“等開春了,要把最亮的那塊帶回去,嵌在臨仙城的碑上。”此刻掌心的玉佩微微發燙,仿佛真的盛著北境的星光。
“明年這時候,該能聽見花開的聲音了。”齊太子的聲音從花田那頭傳來,他正望著遠處重建的城牆。工匠們剛砌好的牆基上,幾株蜀葵正順著石縫往上躥,紫瑩瑩的花苞仰著,像無數雙好奇的眼睛。他轉身時月白錦袍掃過野薔薇叢,帶起陣混著花香的風,郭孝儒這才發現他的靴底沾著些濕潤的紅土——不是花田的新土,是廢墟深處那種帶著瓦礫碎屑的陳土。想來是趁眾人不注意,獨自走到了當年的馥春坊舊址,那裡的石板縫裡還留著老人熬糖時潑灑的糖漿,在歲月裡凝成了琥珀色的硬塊。
齊太子的袍角還沾著片乾枯的蜀葵葉,是從殘牆裡帶出來的。他走到孩子們身邊時,最小的孤兒正踮著腳往高處的牆縫裡塞花種,竹籃歪在臂彎裡,裡麵的野薔薇種子撒了一地。“這裡要種在向陽的地方。”齊昭彎腰幫他把種子撿起來,指尖觸到孩子冰涼的小手,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臨仙城見過的情景——那時溫郡主也是這樣,總愛把花種塞進城牆的裂縫裡,說石頭縫裡長出的花,最懂堅守的道理。
歸途的馬車碾過碎石路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誰在嚼著脆生生的梔子糖。路過馥春坊舊址時,郭孝儒忽然掀開車簾,暮色裡隱約能看見廢墟上搭起了間小棚屋,四根竹竿支著塊粗布幌子,上麵用炭筆描著朵梔子花,花瓣歪歪扭扭的,像被風吹得變了形。幌子下的竹凳上坐著個老兵,背對著馬車的方向,手裡正摸著個青瓷糖罐。
“是糖罐。”劉棠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的眼神比常人尖些,能看見糖罐側麵那道細微的裂痕——當年溫郡主學走路時撞掉在地上磕的,老夫人舍不得扔,總說這道痕像月牙,盛糖時能映出雙倍的甜。此刻老兵正用指腹摩挲著那道裂痕,動作熟稔得像在撫摸親人的輪廓,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花白的發頂,能看見耳根處有道月牙形的疤痕,是城破時被瓦片劃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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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著香就知道,花又開了。”老兵忽然轉過身,臉上的皺紋裡沾著些晶瑩的糖漿,在暮色裡閃著光。他的眼睛渾濁一片,卻準確地望向馬車的方向,手裡的糖罐被摸得發亮。郭孝儒這才發現他的眼窩深陷,是失明多年的模樣,袖口磨出的破洞裡露出半截手臂,布滿了交錯的疤痕,像老樹根的紋路。
“掌櫃的讓我捎些新糖來。”郭孝儒讓車夫停了車,從行囊裡取出個油紙包。老兵摸索著接過,指尖觸到油紙的瞬間忽然頓住,然後緩緩展開——裡麵的梔子糖被壓得有些變形,卻依然能看出花瓣的形狀,是用溫老夫人留下的梨木模子刻的。“這糖裡摻了蜀地的蜂蜜。”郭孝儒輕聲說,“掌櫃的說,北地的花要配南地的蜜,才熬得出不褪色的甜。”
老兵把糖塊湊近鼻尖,深深吸了口氣,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裡滾下兩顆淚珠,砸在糖塊上暈開小小的濕痕。“甜裡帶著點澀,像極了當年熬的頭鍋糖。”他的聲音帶著點哽咽,“那年梔子剛開花,她總說頭茬花的澀味最足,熬出的糖才耐得住嚼。”他從懷裡掏出個布包,層層裹著的是些鵝卵石,每個石子上都刻著朵小小的梔子,花瓣被摸得光滑,卻依然能看出刻痕的深淺——顯然是憑著記憶一點點鑿出來的。
“孩子們來了就讓他們猜。”老兵把石子攤在掌心,像托著堆星星,“哪朵是我刻的,哪朵是照著糖模刻的。”風卷著幌子上的梔子花香飄過來,混著糖塊的甜香,郭孝儒忽然覺得,這廢墟上的小糖坊,比任何宮殿都更像座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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