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碎石路的咯吱聲,在寂靜的晨霧裡被拉得很長,像一根細細的絲線,一頭係著漸行漸遠的青篷車,一頭拴著山坳裡那片剛剛蘇醒的營地。瑾潼掀起窗簾一角,指尖不經意間觸到了窗欞上凝結的霜花,冰涼的觸感順著指腹蔓延開,讓她愈發清晰地看見營地門口那些佇立的身影——王小虎的粗布短褂在風裡微微晃動,柱子手裡還攥著那卷沒來得及遞過來的草繩,老驛卒佝僂著背,手裡捧著的梅蕊茶罐子冒著最後一縷白氣。
最顯眼的還是那株梅樹。晨露在花瓣上滾了幾滾,終於墜落在凍土上,濺起一小點濕潤的痕跡。陽光穿過薄霧,給梅枝鍍上了一層金邊,那些含苞的、盛放的、半謝的花瓣,都像是被撒了把碎金,在料峭的風裡輕輕搖曳。瑾潼忽然想起昨夜士兵們圍著篝火說的話,王小虎說要守好這裡讓娘踏實種地時,眼角的疤痕在火光裡一跳一跳的;柱子說想回家娶媳婦時,耳朵紅得像被炭火燎過;還有那個總愛縮在角落裡的小兵,說想讓妹妹去鎮上的學堂念書,不用再跟著爹娘在田埂上拾麥穗。
這些念想,就像梅樹的根須,在看不見的泥土裡盤根錯節,卻牢牢抓著這片土地。瑾潼放下窗簾,將那些身影和梅樹的模樣都鎖進心裡,轉頭看向車座上疊得整整齊齊的包袱——裡麵除了換洗的衣物,還有老驛卒塞進來的一包曬乾的梅蕊,說是用今年最早開的那批花曬的,泡水時加顆蜜棗,能暖身子。
“將軍,前麵該過青石橋了。”車夫老李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帶著點沙啞。他是邊境鎮上的老把式,趕車走南闖北幾十年,臉上刻滿了風霜,卻總愛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瑾潼應了一聲,掀開車簾往外看。青石橋橫跨在結冰的河麵上,橋欄杆上爬滿了枯藤,去年冬天凍裂的縫隙裡,竟有幾株新草探出頭來,綠得格外紮眼。橋下的河水結著薄冰,陽光照在上麵,像鋪了層碎玻璃,晃得人睜不開眼。
“這橋去年秋天被山洪衝壞過,”老李甩了甩鞭子,馬蹄在石板上踏得篤篤響,“是王小子帶著幾個兵丁修的,你看這橋樁,都是他們從山坳裡抬來的青石,硬得很。”
瑾潼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橋樁,果然見上麵刻著幾道淺淺的痕,像是用鑿子粗略鑿過的。她忽然想起王小虎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虎口處還有道沒長好的疤,是上次和流寇對峙時被刀劃的。那時他還咧著嘴笑,說這點傷算啥,他爹年輕時打獵被熊瞎子拍了一爪子,照樣扛著獵物走了十裡山路。
車過石橋,路麵漸漸平坦起來。道旁的荒草裡,偶爾能看見幾簇殘留的篝火痕跡,還有被丟棄的破舊草鞋。瑾潼知道,這是過往的商隊或是逃難的百姓留下的。邊境不太平,能平安走這條道的,要麼是有護衛的商隊,要麼是像她這樣帶著兵符的人。
“將軍,晌午在前麵的柳溪村歇腳吧?”老李勒住韁繩,指著遠處炊煙嫋嫋的村落,“那村裡有個老婦人,烙的芝麻餅子香得很,還能給馬添點草料。”
瑾潼點頭應允。她摸了摸腰間的兵符,冰涼的銅質觸感讓她想起出發前溫北君的囑托。那時溫北君剛從城樓上下來,鎧甲上還沾著雪,他指著地圖上蜿蜒的邊境線,說南邊的幾個州府近來不太平,流民四起,怕是會有人趁機作亂,讓她此去務必小心,既要安撫百姓,也要提防暗藏的眼線。
“守住人心,比守住城牆更重要。”溫北君說這話時,目光落在了遠處的雪山,“就像你守的那株梅樹,根紮得穩,再大的風雪也吹不倒。”
那時瑾潼還不太明白,直到昨夜看著士兵們圍著篝火說自己的念想,才忽然懂了。人心不是城牆,不用磚石壘砌,卻需要用一個個實實在在的念想串聯起來,像梅樹枝乾上的花,一朵挨著一朵,就能在寒風裡連成一片溫暖的海。
青篷車剛到柳溪村口,就見幾個孩子扒著籬笆往裡看,手裡攥著狗尾巴草,見了馬車又慌忙躲到樹後,隻露出一雙雙烏溜溜的眼睛。村口的老槐樹下,坐著個穿藍布衫的老漢,手裡編著竹筐,見了馬車便放下手裡的活計,起身拱手:“這位官爺,是打尖還是住店?”
“歇歇腳,討點熱水。”老李跳下車,將馬韁繩遞給老漢,“再給俺們將軍來幾個芝麻餅子,要剛出爐的。”
老漢應著,喊了聲“老婆子”,就見屋裡走出個係著圍裙的老婦人,手裡還拿著擀麵杖,看見瑾潼從車裡出來,眼睛一亮:“這位姑娘看著麵生,是從北邊來的?”
瑾潼點頭,目光掃過村裡的房屋。大多是土坯牆,茅草頂,牆角堆著過冬的柴火,幾隻雞在院子裡啄著米粒,倒也透著幾分安寧。隻是仔細看,能發現不少房屋的門框上有修補的痕跡,牆角還堆著沒來得及清理的碎石——像是遭過兵災。
“去年秋天,有夥流寇來過。”老婦人端來熱水,見瑾潼盯著牆角,便歎了口氣,“搶走了不少糧食,還燒了兩家的房子。多虧了北邊來的兵爺,追了三天三夜,才把人贓俱獲。”她往灶膛裡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臉上的皺紋都柔和了些,“那領頭的兵爺,看著年紀不大,說話卻和氣,還給俺們留了兩袋糧食。”
瑾潼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問:“是個絡腮胡嗎?”
老婦人愣了愣,隨即點頭:“可不是嘛!臉上還有道疤,笑起來怪嚇人的,心腸卻好得很。”
瑾潼心裡忽然一暖。原來那絡腮胡回去後,真的沒再做壞事,反倒帶著村裡人幫著附近的村落防備流寇。她想起昨夜他捧著銀子磕頭時,額頭磕出的紅印,想起他說“俺們以後再也不做壞事了”時,聲音裡的哽咽。或許人心裡的善念,真的像梅樹的芽,哪怕被凍土壓了一冬,隻要給點陽光和暖意,就能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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