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睡下了?”蘇淵的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沉默,目光卻落在杯中嫋嫋升騰的熱氣上,仿佛能從中看到什麼。
“嗯,”顧傾城的聲音很輕,帶著撫慰的柔和,“心力交瘁,哭累了,貞公主幾乎是偎著嫣姐姐就睡著了。有人守著,很安穩。”
蘇淵握著溫熱的茶杯,指尖感受著那份暖意,卻沒有喝。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塵埃。
“幼娘,傾城……”他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追憶,“你們可還記得……我跟你們說過,京城初遇大皇子和兩位公主……”
沈幼娘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光芒,溫聲道:“自然記得。那時夫君說大皇子品行不錯,是個可以相交的朋友。說嫣公主善良,不該摻和進奪嫡之爭中。貞公主有些嬌蠻任性,但品性純良,總是被她的兄弟欺辱!”
她的聲音帶著暖意,描繪著那早已遠去卻鮮明如昨的畫麵。
“你說,想讓大皇子給天下一個安穩,若是能夠跟他君臣相知,即使,他資質平庸,你也扶他上位!你說,兩位公主該過無憂無慮的日子,不該陷進這權謀之爭中來!”
顧傾城也輕輕接話,眼中帶著笑意:“是啊,為此,你就幫他選了賑災奪嫡之約。”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隻是,最後……卻變成如今的局麵,雖然我沒經曆過,可……聽過……你們在江城賑災時,似是關係很不錯!可最終……”
蘇淵的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那是陷入美好回憶時無意識的柔軟。
他低頭看著杯中澄澈的茶湯,聲音更沉:“在江城,我們一起視察災情時,趙銳那小子……他總說,‘蘇淵,我這倆妹子,一個像火,一個似水,以後不知哪個混小子有福氣能娶了去。
你得幫我看著點,彆讓野豬、拱了!’他笑得那麼爽朗,仿佛天下沒有難事……”
他的聲音哽了一下,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後來……陽洲城頭,血把天都染紅了……他躺在城門處,甲胄都碎了,血……怎麼都止不住……”
禦書房內的空氣瞬間變得無比沉重。
沈幼娘和顧傾城都屏住了呼吸,她們知道,那是蘇淵心中最深的痛,也是最重的承諾。
“他把她們的手……塞進我手裡……”蘇淵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痛楚,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裡擠出來,
“他說:‘蘇淵……兄弟……我……不行了……她們……交給你了……替我……護著她們……彆讓她們……受委屈……’他的手……那麼冷……”
他閉上眼,仿佛又感受到摯友生命流逝時最後的力量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沈幼娘輕輕將手覆在蘇淵緊握茶杯的手背上,傳遞著無聲的安慰。顧傾城眼中也泛起淚光。
“我答應了。”蘇淵睜開眼,目光灼灼,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我答應了他!護她們周全!不讓她們受委屈!”
他猛地將茶杯頓在禦案上,茶水濺出幾滴,“可如今呢?我把她們護成了什麼樣子?護得她們走投無路,要捧著人頭來求我賜死!護得她們……要用自己的終身和名節,來換一個‘不再添亂’的身份!”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自責和一種無處宣泄的憤怒,是對命運的憤怒,更是對自己的憤怒。
“夫君……”沈幼娘柔聲喚道,聲音帶著理解,“這不是您的錯。亂世洪流,誰又能真正獨善其身?她們是前朝的公主,這是她們無法選擇的出身,是她們背負的原罪。
她們今日的絕境,非夫君所願,更非夫君所賜,是那些不肯死心的魑魅魍魎步步緊逼所致!”
顧傾城也道:“夫君,您看看她們在陽洲做了什麼?城破在即,她們是弱質女流,卻披殘甲,手持長槍,死戰不退!是她們用意誌和信念,守住了陽洲……守住了您交給陽洲的這份責任!
她們何嘗不是被亂世裹挾的弱女子?可她們從未真正軟弱過!”
蘇淵聽著,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陽洲城頭那慘烈的一幕:
趙嫣渾身浴血,銀甲破碎,卻像一杆永不倒下的旗,嘶吼著指揮殘兵堵住缺口。
趙貞小小的身影在敵軍中穿梭,臉上沾著血汙和煙灰,眼神卻異常堅定……他的心,被重重地撞擊著。
“她們……是無辜的。”蘇淵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種遲來的、巨大的憐憫和痛惜,
“她們隻是……兩個被命運捉弄、被身份所困的女子。趙銳托付給我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兩個需要處理掉的‘麻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在胸口的濁氣和所有無謂的掙紮都吐出去。
沈幼娘和顧傾城看著他眼中翻騰的情緒漸漸沉澱,最終化為一片深潭般的明澈與決斷。
蘇淵的目光掃過禦案上象征著無上權力的玉璽,最終落回兩位愛妻身上,他的聲音帶了帝王的沉穩和霸,也多了一份釋然的通透:
“一個寵妃的身份罷了……”
“朕,給得起。”此時的他,才真正將自己當成了一代帝王。華帝!
如今的華朝,已經在運轉,還是全新的華夏。
“趙銳要的,是她們平安喜樂,不受委屈。朕答應了他,就該做到。”
“用最尊貴的身份,將她們納入羽翼之下,讓那些魑魅魍魎徹底斷了念想,讓她們從此能堂堂正正地活著,不必再擔驚受怕,不必再被利用……這,才是真正的‘護著她們’!”
“至於……”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言,卻又無比坦蕩的光芒,“她們的那份心思……我……並非鐵石心腸。過往種種,點滴在心。這份情意,我……記下了。”
這一刻,所有的糾結、權衡、帝王心術的冰冷算計,都被一種更宏大、更溫暖的力量衝散。
他答應了摯友的托付,他看到了姐妹的赤誠與無辜,他並非對她們全無情愫,那麼,給她倆一個名分,一個安穩的歸宿,一個能繼續默默守望的位置,又有何不可?
這不僅是責任,亦是……他內心深處,早已做出的選擇。
蘇淵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來,眼中再無半分迷茫。
他看向沈幼娘和顧傾城,那眼神中帶著感激,也帶著帝王不容置疑的最終決斷:
“傳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