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實在是太慢了,而且劉淮又是有意識的在阻攔各種軍情送往宋國,這也就導致了現在虞允文隻知道山東義軍與金軍大戰了一場,而且最終戰勝了,卻不知道戰果與傷亡究竟如何。
這也不奇怪,趙佶都死了多少年了,宋國還在喊‘迎回二聖’的口號呢。
虞允文所掌握的最近一次確切情報,還是十月份耿京出兵大名府時,親自向宋國發來的文書。
虞允文親自來見劉淮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搞清楚這幾個月山東大戰究竟是個什麼過程,最後又是什麼戰果。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隻是剛剛拉了幾句家常話,話題剛剛進入正軌,劉淮就扔出這麼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在虞允文看來,耿京即便再有野心,能力再差,那也是山東的一股獨立勢力。
隻要耿京還在,山東內部永遠隻有兩股力量,就給了宋國輾轉騰挪的機會。
但耿京竟然已經戰死了!這也就代表了劉淮在山東內部已經說一不二,掌握了所有軍權。
怪不得劉淮能輕易將京東兩路宣撫使的位置讓出來,原來是有恃無恐!
隻是電光火石之間,虞允文就在心中理清楚了利害,並且緩緩俯身,扶正了翻倒的案幾,並且將落地的杯子用熱茶清洗了一遍,隨後起身正色說道:“耿節度忠貞為國,隻可惜天不假年,今日我以茶代酒,以祭祀耿節度,尚饗!”
虞允文將簡短的悼詞念完,隨後斟滿茶水,撒到了地上。
劉淮見狀,也隻能起身,有樣學樣。
不管是不是政治表演,最起碼虞允文還是將尊重表現出來了。
當然,這種老狐狸的一舉一動,都是有政治目的在其中的。
果然,虞允文下一句就說道:“耿節度雖殞,然而天平軍卻尚在,應該擇其中良將為節度,且大賞全軍,以獎天平軍之忠勇。”
劉淮聞言,也有些不耐煩了,乾脆就把話挑明:“虞相公,莫要再想摻沙子了。天平軍上下都是我親自率軍,從金賊鐵蹄下救出來的,辛五郎,大鐵槍這些人更是早早就在我麾下作戰,你是拉不走的。”
虞允文見狀,也不裝了:“總該試一試的,想必以劉大郎相忍為國的性子,總不至於跟老夫翻臉吧?”
兩人撕開了之前溫情脈脈的表象,開始赤裸裸的交鋒之後,竟然比之前的氣氛還要融洽兩分。
劉淮不在意的說道:“虞相公請便,想要拉攏誰都可以。”
“都可以嗎?”
“自然是都可以的,不過……”說著,劉淮指了指遠方的宿遷城:“就連靠近宋國邊境的區區一城,大宋都拉攏不過去,又如何能攏得住那些矢誌抗金,九死不悔的真英雄呢?或者說,虞相公,你想要用什麼來拉攏北伐之人,用南朝的榮華富貴嗎?”
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沒有北伐到中原之人,是收服不了中原豪傑之心的,不可能因為你打出宋國的旗幟來,所有人就對你死心塌地。
虞允文也知道這點,卻還是反唇相譏:“那如此說來,劉大郎是在催促老夫北伐嗎?好啊,正好去年江南與兩淮收成不錯,下個月,全軍北伐金國,還望劉大郎能繼續立下功勳。”
劉淮擺手笑道:“不成了不成了,這番大戰已經耗儘了山東民力,糧食都不太夠了,再打下去,我怕是要跳進鍋裡,熬成一鍋肉粥,給士卒充當軍糧了。”
這話倒也是實情,這一戰把山東兩路剛剛攢下來的一點家底耗了大半,撐到秋收都有些緊緊巴巴,如何能再打下去?
虞允文知道這個話題再持續下去,劉淮又該趁機索要糧草了,當即就將話題引向了其餘方向:“劉大郎,這場仗是如何打起來的,又是怎麼個結果,戰果如何,斬獲如何,可有文書捷報?”
劉淮一攤手:“本來應該是有的,但這不是劉寶這廝實在是太不像話嗎?我也隻能先來處理這檔子破事了。”
虞允文見劉淮又要將話題拐到其他方向,直接擺手說道:“彆打岔,那你就大略的給老夫講一講。”
劉淮點頭:“還是從九月東金與西金交戰開始說起吧……”
劉淮當然不會將所有事情全都撂出來,最起碼火藥的事情就得藏一藏,還有清算豪強,授田分地之事,也是一句都沒提。
饒是如此,劉淮還是講了半個時辰,方才結束。
而一旁的虞允文一開始還隻是聽著,後來乾脆用手指沾著茶水,在案幾上寫寫畫畫起來。
“唉,當日給耿節度傳令的軍使沒有回來之時,老夫就應該警覺起來的。”虞允文聽完思量片刻後,歎氣說道:“沒有想到,竟然是這一絲疏忽,竟然到最後害了耿節度。”
虞允文這是在說東平府叛亂之事了。
但說實話,他當時就算警覺也沒有用。
除非發動全國性質的北伐,否則宋軍根本無法打穿泗州、邳州、徐州三州,擊敗完整的徐州三萬戶,抵達東平府作支援。
至於通風報信就更彆想了,指望當時的耿京因為宋國一言,就懷疑身為謀主的孔端起,還不如指望耿京能一舉擊破大名府呢!
但是虞允文還是覺得有些痛心,耿京這一死,山東格局立即大變樣,所有的謀劃與後手都得從頭再做。
等到準備好之後,到時候還不知道劉淮的勢力已經壯大到何種程度了!
劉淮沒有說話,隻是不停的灌茶水。
虞允文隻是簡單的感歎完畢,立即回歸成為了政治動物:“如此說來,劉大郎此戰竟然是殲滅了金國一路正軍,就連總管蕭琦也當場斬殺,而且擊潰了兩路金軍,使得他們狼狽逃竄。可有首級、旗幟、俘虜?”
見終於說到了重點,劉淮發自內心的笑道:“有的,虞相公,有的。”
而看見這副透漏著一點奸商的笑容之後,虞允文知道劉淮又要提出些過分的要求了,當即冷哼一聲。
但虞允文卻又不得不向劉淮索要。
這些東西在劉淮手中,最多也就是誇耀武功罷了,這個時代又不流行京觀首丘。首級記功之後,就隻能草草掩埋了。
但對於宋國的整個主戰派,乃至於虞允文本人來說,有這些首級與戰利品在手,立即就能將此戰渲染成一場宋國對金國的大勝,主戰派的聲勢立即就會大漲,就能給主和派狠狠一擊,順帶堅定皇帝趙眘的主戰立場。
劉淮見到虞允文的神情,就知道他已經心動了:“俘虜與盔甲兵刃不能給你,俘虜要到徐州去挖礦,接受勞動改造;盔甲與兵刃還得留著武裝兵馬,以此來伐金。首級還有金鼓旗幟倒是全都可以給你,而且不止如此……”
說著,劉淮表情有些戲謔的看著虞允文:“我甚至可以承認,此戰乃是虞相公的英明指揮。虞相公在兩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隻是遙控山東諸將,就將金賊打得落花流水。此戰堪稱官家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大捷,也足以讓主戰派揚眉吐氣一次了。”
“不過,在這之前,虞相公還得回答我一問。”劉淮的臉色冷了下來:“劉寶是怎麼來的,他為什麼有膽子進攻宿遷?虞相公難道難以節製這廝了嗎?那就就地宣布這廝是叛臣,由我來出手剿滅可好?”
雖然從徐州豪強處檢索的書信中,已經大約知道了劉寶的目的,但劉淮還是有些不太相信。
宋國如今雖然不至於像北宋那般嚴苛,卻也不能放任一員總管級大將自行其是吧?
是不是葉義問或者虞允文給了許諾保證?
虞允文歎了口氣,也隻能將之前耿京求援,他下令阻止耿京北上的同時,命令張子蓋等人帶山陽,著機參戰的事情講述出來。他甚至從懷中掏出一份當時文書的備份,以證明自己的所言非虛。
聽聞劉寶不是虞允文所授意之後,劉淮的表情反而是有些難看:“虞相公,你我目的相同,我也不想要再遮掩了。這都好幾個月了,為何還沒有壓服兩淮諸將?這劉寶竟然還打著想讓你背黑鍋的意思,虞相公,你這相公當得可真沒有滋味。”
虞允文也不會在言語中落入下風:“自然比不過你們這些威福自享的武夫,但若說老夫什麼都沒看,你劉大郎也過於小瞧人了。”
“張子蓋、劉寶那些人不堪大用,來日北伐根本無法靠他們。也因此,我這一年將心思放在了李顯忠等人身上,來日北伐之時,劉寶最多也就是掠陣的副將,而李顯忠方才是主帥大將。”
這倒也是個說法。
可劉淮依舊沒有打算放過虞允文:“既然如此,還留著劉寶這廝乾嗎?浪費糧食嗎?”
虞允文搖頭,沉默了半晌方才說道:“不是這樣的,朝中之事錯綜複雜,難以用一兩句話說清楚。”
劉淮恍然,試探詢問:“張浚張相公?”
虞允文沒想到劉淮政治嗅覺如此敏銳,定定的看了劉淮一番之後,方才點頭:“正是張相公。”
劉淮瞬間心領神會。
早在完顏亮南侵結束後,張浚被派往兩淮安定局勢的時候,這廝就與張子蓋搭上了線。
如今雖然張浚沒有取得江淮宣撫使的官職,卻依舊在朝中勢力巨大,依舊是主戰派的頭麵人物之一,與他合流之人也不在少數。
張浚既然將四大將之一張俊的一係兵馬當作插手兩淮的抓手,就不會輕易讓虞允文徹底掌權。
“虞相公,我再問一句,這番戰果拿回去,虞相公可能在朝中一手遮天?”
麵對劉淮的疑問,虞允文笑著搖頭:“如何能一手遮天呢?真當老夫是曹操不成?再說,曹操麾下也是有曹氏宗親,諸夏侯為羽翼,張遼、於禁、張郃、徐晃等人為爪牙。老夫有什麼?就比如你麾下那張白魚,難道聽老夫的嗎?”
劉淮有些無語:“那總應該能成為朝中說一不二的重臣,壓製主和派、主守派了吧?”
虞允文思量片刻之後,還是歎氣說道:“還是很難,因為主和主守之人,皆是南方出身的士大夫,而想要出兵北伐,又得從南方征收賦稅糧草。相當於在他們家鄉加稅,又如何能拋開這些人呢?”
劉淮更加無語:“那虞相公總能徹底壓服張浚,讓主戰派團結一心吧?”
虞允文變得有些難堪起來,但他知道,如果這時候他都不能作出準確承諾的話,那麼劉淮很有可能不願意繼續與他當政治盟友了。
政治盟友是要互利互惠的,你這也不能,那也不行,那要你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