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夫應該能成。”
劉淮聞言笑了兩聲,方才點頭:“既然如此,那我就要說我的條件了。”
虞允文長舒一口氣,正色說道:“劉大郎請講。”
劉淮伸出一根手指:“其一,這一仗將山東家底都打沒了,虞相公若是想要在今年秋後動兵,恕不奉陪。”
虞允文抱著胳膊說道:“劉大郎,在老夫麵前,你還要遮掩什麼?你明知道北伐少不了你們,且說一說條件吧。”
若是宋軍北伐,與金國主力死磕,而山東義軍這支半獨立的兵馬不動,那豈不是成了宋軍為劉淮火中取栗了?
到時候讓劉淮徹底坐大,虞允文哭都找不到墳頭。
事實上,虞允文打的正是讓劉淮率領漢軍主力與金軍決戰,自己跟在身後撿便宜的主意,根本不會讓劉淮坐山觀虎鬥。
對此劉淮知道嗎?
自然是知道的。
可關鍵就是南宋可以關起門來守著半壁江山小朝廷,可中原是中原人的中原,麵對近在咫尺的戰爭,無論劉淮還是漢軍上下,都不可能躲過去的。
“虞相公爽快!”劉淮當即拍掌說道:“我們需要糧草,需要匠人,需要讀書士子,北地疲敝,什麼都需要。而我們什麼時候能啟動北伐,就看這些缺口什麼時候能補上了。”
“需要多少錢糧?”
“越多越好。”
“越多越好?”虞允文差點沒被氣笑:“劉大郎,老夫直接將江南賦稅全都繳到山東,如何?”
劉淮這等厚臉皮之人哪怕這種擠兌,直接拱手說道:“那就有勞虞相公了。”
“你這廝……”
兩人討價還價半天,方才大略定下來一係列的政策。
其中最主要的還不是送來多少糧食,而是虞允文承諾會在兩淮清理商道,嚴懲各地私設稅卡,使商路通暢。
徐州鐵廠與海州鹽場都可以算得上是印鈔機的存在,在海運不成熟的情況下,通過黃河到兩淮散貨,雖然利潤低了一些,但勝在穩定。
劉淮飲了一口茶水,方才伸出第二根手指說道:“第二,我既然已經將京東兩路宣撫使的位置讓了出來,並且給予張孝祥等人知州與節度府官吏的官職,虞相公也應當勸一下朝廷上的袞袞諸公,莫要蹬鼻子上臉。”
虞允文皺眉問道:“你待如何?難道還會因為朝廷派來一名知州通判而翻臉不成?”
劉淮冷冷回答:“東海的波濤,可是很急的。難道朝廷還會因為知州通判落水而亡,而與我翻臉不成?”
虞允文當即有些勃然:“按照你的說法,以後山東就不歸國家所有了嗎?”
劉淮也作色說道:“若是派來一些酒囊飯袋,到時候將山東局麵弄得一片糟,金賊趁勢攻來。到時候莫說山東,兩淮也不見得妥當!”
兩人又是唇槍舌戰一番後,又是互相作了妥協。
虞允文保證就算派遣官員,也都是能臣乾吏。同樣也會按照宋國處置邊地的傳統,尊重各個軍頭的意見,也就是說魏勝與劉淮二人有一票否決權。
劉淮繼續說道:“其三,山東各軍的封賞,都要定下來,我可以以授田來激勵基層士卒,可大宋不至於讓我出所有錢糧吧?”
虞允文徹底對劉淮的厚臉皮無奈了:“也就是說山東諸軍大宋說了不算,打勝仗了之後還得掏錢?”
劉淮詫異說道:“金賊如果不是由我們山東兵馬擊潰,很有可能就去攻打兩淮了,既然我們為宋國出力,為何不能討賞?”
虞允文也不搭腔,反而嗤笑一聲說道:“既然如此,讓辛棄疾當天平軍總管,掛在淮西大軍名下可好?到時候莫說賞賜,軍餉糧草老夫都可以解決。”
劉淮也笑了:“若是再來一次淮西之叛,那我就不管了。”
天平軍下一步也要進行衛所化改革,也要進行改編與授田,普通都會在山東紮根。
虞允文就算能拉走一些將領,也拉不走一整支兵馬。
兩人再次猶如小商販般討價還價一番後,虞允文還是進行了讓步,許諾了許多財貨。
這不是虞允文發善心了,而是宋國官家趙眘初登大位,如果想要利用這場大勝來穩固地位,那麼靖難大軍與忠義大軍就必須是自己人,必須是宋國的兵馬。
否則如何能算是宋國的大勝?
可如果山東義軍是宋國的兵馬,那大勝了沒有賞賜算什麼?這麼乾以後誰還會為了你趙官家賣命?
“大略就隻有這三條了。”劉淮說完了自己的條件,對虞允文笑著說道:“剩下的還等我們內部商量出一個章程來,再來補充。”
虞允文苦笑說道:“劉大郎,你這廝可真是個奸猾商賈,鑽到錢眼裡了。”
劉淮笑著回答道:“彼此彼此,虞相公,當家的就得精明算計才行,否則底下小的就該吃不飽飯了。”
兩人同時起身,擊掌三下,以示約成。
然而虞允文卻沒有轉身坐下,而是越過圍幛看向了北方,定定不語許久之後,方才說道:“劉大郎,你可知道我從沒有去過河北?”
劉淮搖頭以對。
“我隻是在書中看過河北平原的壯闊,西域的壯麗,山西的形勝,幽燕的奇絕,遼東的白皚。卻從來沒有親眼看過。”虞允文語氣變得有些怪異:“我原本其實是有機會的,因為我十歲懂事的時候,正是大宋豐亨豫大烈火烹油之時,那時若是有家中長輩帶我去北地遊曆一圈,說不定我還可以有些記憶。”
“但是如今,我去過最北的地方,竟然隻是前年充當賀歲使,去探金國虛實時,抵達的汴梁。”
虞允文說到此處,臉上已經有些苦澀,他轉頭看向了劉淮,攤開了雙手:“劉大郎,你難道不覺得好笑嗎?我身為漢家顯貴,來日要作宰相的人物,去過的最北方,竟然是中原的汴梁。”
劉淮到了此時,也收起了之前戲謔的模樣,變得肅然起來。
相同才能之人,在不同時代的命運也是不同的。
所謂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諸葛亮、嶽飛這等驚豔絕倫之人又能如何,在整個文明都在衰落的大勢之下,雄心壯誌也隻能匆匆埋葬罷了。
衛、霍、李靖等人有此等功業,難道是因為才華要比嶽飛高上數倍嗎?借勢而為罷了。
如同身前的虞允文,如果生在漢唐之時,以他的才華心性,不一定會比古之名臣要差,隻不過生在了南宋,可能幾十年的拚死爭鋒,也不過才能與霍光等明相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時也命也。
虞允文仿佛沒有指望劉淮能有回答,繼續喃喃說道:“我曾經讀過《唐書·天文誌》,其中有一篇,開元年間,在鐵勒與回鶻以北,有個部族喚作骨利乾,他們派使臣來大唐朝貢。
骨利乾使臣說,他們那個地方到了夏天的時候,晝長夜短,太陽落山的時候煮羊肉,羊肉還沒熟,太陽就又升起來了。
當時的玄宗皇帝與諸位宰執都十分驚奇,卻也沒有將骨利乾使臣的話當作妄語,而是順著大唐疆土,由北向南,自鐵勒開始,遼東、河北、中原、江南、嶺南,乃至於林邑國,展開了一係列測繪。
然後,大唐得出結論,南北五百二十六裡,同一時刻,八尺之表,影差二寸有餘。不僅僅證明了曾經大儒那句‘王畿千裡,影移一寸’的錯誤,論證了骨利乾使臣是在說實話,而且有了推斷……”
說著,虞允文臉上也有些一些怪異之色,仿佛夾雜著苦澀與驚異,還有些許羞憤之態:“洛陽以北,九千八百一十裡處,從五月開始,就不會有黑夜,而是整日都是白晝了。骨利乾這個部族,居住的地方,還是比較靠南的。”
聽到這裡,不知為何,劉淮也有些頭皮發麻之感。
這不就是北極的極晝現象嗎?
唐朝開元年間,雖然沒有人抵達北極圈,卻通過大範圍的實驗與數學推論,將此事推算出來了。
“我看完這篇天文誌的時候,大約是三十歲,當時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心思百轉,連著三四日食不知味,無法安寢。”虞允文不顧劉淮的反應,繼續說道:“當時思維紛亂,可到了最後,我竟然有了一個想法。以如今的大宋國土,竟然連這等測繪都做不到了嗎?漢家的天地,竟然已經到了如此狹窄的地步了?”
“現在想來,我正是從那一天開始,定下了恢複之誌。”
“我……我想要到極北之地看一看,是不是到了五月就不會有落日,不會有黑夜!”
虞允文說到這裡,終於停了下來,再次轉頭看向了劉淮:“劉大郎,這種心情,你能明白嗎?”
劉淮沉默了半晌,方才一字一頓的回答:“總會有漢人,再次收複北海,複漢唐之全境的!”
虞允文臉上沒有一絲意外,當即點頭說道:“也許吧,如果我無法看到那一日,劉大郎且將我的骨灰撒到彼處可好?”
劉淮緩緩點頭。
結束了最後一輪試探之後,虞允文拱了拱手,走出了圍幛。
而劉淮則顯得十分沒有禮貌,隻是坐在圍幛之中,仰頭看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很快,王雄矣與羅慎言兩部讓開了黃河通道,宋軍直接拔營離開。
伴隨著宿遷戰事的收尾,這場由金國內戰引發的山東、河北、中原大戰終於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