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丁確實在等待著。
他依然在他的都城阿頗勒,在他的宮殿中,被他的大臣、將領、妃嬪簇擁著,他啜飲咖啡,在升騰的水霧中吸取乳香的甜蜜氣息,他向他的總督,兄弟與其他撒拉遜人發出旨意、信件與命令,要求他們帶領著自己的士兵彙聚到他指定的戰場。
他們要向基督徒們發起一場神聖的戰爭,為了真主,為了先知,也為了他們的同胞。
但又有多少人決定旁觀或是拖延呢,努爾丁凝望著眼前朦朧的景象——陽光正從庭院上方的留空照入水池,水麵波光粼粼,猶如灑滿了金子——他也確實那麼做過,隨意地向水中拋灑黃金打造的珠子,叫他的妻妾與宮女們跳下水中撈取。
那時候他還年輕,精力旺盛,每一次拋灑都意味著將會有一場通宵達旦的狂歡,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老了,他更喜歡安靜而不是喧鬨,他沉溺在年輕的胴體裡,汲取的是溫暖而不是欲望,但他並不打算和自己的父親那樣,在病榻上痛苦而又醜陋的死去。
“基督徒的國王可以在戰場上離世,撒拉遜人的蘇丹當然也可以。”但要如何做呢?努爾丁並不準備去攻打埃及的希爾庫與薩拉丁,雖然對於一些人來說,叛逆遠比異教徒更可憎,但他若是也如此想,他就不是“努爾丁”了——努爾丁原本就是一個榮耀的稱號,事實上他甚至不怎麼喜歡人們這樣稱呼自己。
同樣的,若是要攻打亞拉薩路——就如同阿馬裡克一世從未忘記過埃及,撒拉遜人也不會忘記亞拉薩路,那同樣是他們的聖地,但努爾丁並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做到——他並不想如阿馬裡克一世那樣,過於衝動而又輕信,以至於將一場已經唾手可得的大勝白白地送給了薩拉丁。
薩拉丁,雖然人們提起他的時候,還是會說,希爾庫的侄子,但比起那些庸人來,努爾丁要更了解和熟悉這個年輕人,他曾經把薩拉丁帶在身邊,叫他做自己的侍從,猶如對待自己的子侄——他倒希望自己能夠有個薩拉丁般的兒子,可惜的是,無論是他的長子,次子還是幺子……都隻讓他感到失望。
他們並不能說不好,隻是,若是讓他們去做一個大城的維奇爾(地方行政官員),或是一個埃米爾(軍事將領),或許都不會有什麼問題,但努爾丁的野望又何止一個敘利亞?而他的敵人,他的兄長,他的部屬也不會容許——那三個蠢孩子還真以為,等他死了,他們就可以易如反掌地瓜分敘利亞。
他的次子甚至不止一次地說過,當初讚吉也是這麼將自己的領地分給了努爾丁與他的兄長的,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努爾丁就忍不住發笑,他一直窺視著摩蘇爾,而塞福丁(他的兄長)也一直窺視著阿頗勒。
而不久前他的兄長去世的時候,他就有意奪取摩蘇爾,如果不是塞福丁的大臣們堅決地抵抗了他的軍隊,現在他就是摩蘇爾與阿頗勒的蘇丹。
他的兒子們完全看不到他和兄長是如何“繼承”阿頗勒、摩蘇爾和大馬士革的,如今的敘利亞,埃及與塞爾柱,甚至拜占庭,就是一片野獸群聚的獵場,他們在這裡舉行血肉的歡宴,每一口水,每一口食物都要經過廝殺得來,而軟弱的人——不但沒法得到獵物,還會成為獵物。
他曾經給自己的兒子們看過哈裡發阿蒂德的求救信,這個與自己最小的兒子年齡相仿的法蒂瑪王朝的君主(可能是最後一個君主)在信中如何地卑躬屈膝不用多說,他甚至將自己妃子的頭發剪了下來,裝進信封,並且在信中說:我和我的後妃殷切期盼著您的援救,若是沒有您的軍隊,她們將遭到法蘭克人的蹂躪和掠奪。
這封信件遭到了努爾丁兒子們的大肆嘲笑,就連才十一歲的小兒子也不例外,而讓努爾丁感到失望的是,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將會是下一個阿蒂德,他們沾沾自喜,愚昧而又狂妄,自以為隻要有個姓氏就可以湮滅所有人的野心。
努爾丁厭倦地掩上了眼睛,他的雙耳突然捕捉到了門外的細微響動——他似乎有說過,叫人不要來打攪他,但沉吟片刻後,他還是微微的側過頭去,一旁的黑人宦官立即看懂了蘇丹的意思,他匆忙輕捷無聲地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來回報說是第一夫人想要覲見蘇丹。
在蘇丹的後宮中,妃嬪基本上可以分做三個類型,一種就是如第一夫人這樣的血親,她是他的表妹,與他有著一個共同的先祖,因此她也是這座宮廷中地位最為崇高的女性——努爾丁的母親早已去世,他也沒有姐妹。
他的第二夫人和第三夫人都是其他部族與汗國的公主,她們與努爾丁的婚姻也可以稱之為一種政治契約,而比她們略低一等的則是官員們的女兒和姐妹。
第三種就是奴隸——這些美貌的女孩由奴隸商人從高加索、希臘、伊朗和亞平寧搜羅販賣至此。
在後世人的幻想中,每一個蘇丹的妃子和宮娥都能得到一個寬敞而又華美的房間。事實上,除了第一夫人,第二夫人與第三夫人與其較為得寵的妃嬪之外,其他女性基本上都是四五個人,五六個人一個房間,而且房間裡並沒有很好的取暖和保溫措施。
夏日的時候還能忍受,冬天到來的時候,因為受寒得了病的年輕女性不知幾幾,而她們幾乎是得不到治療和看顧的,多數都會在年華正好的時候死去,而後隨意一裹,如同腐爛的果實般被宦官與雜役們拋出宮外。
第一夫人的年紀與努爾丁相當,但除去那些惱人的細紋以及幾縷白發之外,她依然是一個風姿卓越,氣度不凡的美人,她越過宦官的隊列,在距離蘇丹三步遠的地方就跪下,匍匐在地,依戀的用自己的麵頰貼著他的衣角。
努爾丁也同樣溫和而又眷戀地看著她——雖然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妻子並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溫順,和善,她背著他玩弄了不少女人的手段,但那也是為了她自身的地位和他的寵愛,何況他們之間還有一條永遠無法斬斷的聯係。
他伸出手,讓她親吻,而後允許她坐在自己身旁。“怎麼突然想起來見我了?”努爾丁問道,一般而言,在蘇丹的後宮中,過了三十的女性,就不會再被列入侍寢的名單了——妃子們也會失去麵見蘇丹的機會,但第一夫人永遠有著努爾丁的信任,他將這座後宮交給她來管理,就和官員一樣,她也是時不時要來和蘇丹述職的。
“是這樣的,我親愛的主人,”第一夫人溫柔的說道,“宮廷中又有一批女孩到了十五歲了,如果您願意的話,我今晚會把她們領到您的麵前,請您看看她們,挑選幾個來伴您度過這個孤寂的夜晚。”
努爾丁縱容的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他和他的表妹之間的感情沒有多少男女之間的成分,尊重和信任的基礎,全都建立在他們共有的血脈上。而且第一夫人至今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努爾丁的三個兒子都是他的妃子所生,這也讓她在努爾丁的眼中減少了很多攻擊性。
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第一夫人的性情也愈發平和寬容起來,要說嫉妒什麼的……她這個年齡已經可以做這些女孩的祖母了,所以當她為努爾丁安排侍寢的人選時,並不覺得難堪或是糾結——若是這些女孩能夠讓她的丈夫和主人略略輕快一些——即便隻是拂去一些沉重的灰塵,她也會為此欣慰不已的。
努爾丁並不想在這些小事上叫自己的妻子失望,他點了點頭,“你安排吧。”
在吃過了一些簡單的麵包碎,奶酪和鷹嘴豆後,努爾丁和第一夫人斜靠在寬大的矮塌上,身邊堆滿了柔軟的鵝絨枕頭,宦官們將女孩們引入房間,她們共有六個人,金發,褐發和黑發,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抱著納伊——一種吹奏樂器。
她們被采買過來的時候,可能隻有九歲,最大不超過十四歲,那時候已經可以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了——但在被蘇丹寵幸之前,她們的等級都是這座宮殿中最低的,每天都有數不清的活兒要乾——等她們長大了,還要經過數輪篩選和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