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明心下誌得意滿,故作樣子道:“陳兄弟何必客套?”
“誒?此為應當應分,李兄莫要推拒。”
當下送彆了詹光、單聘仁,陳斯遠正要引李崇明四下遊玩,誰知那李崇明卻道:“二位先生作陪,前兩日領了我往京師遊逛了一番。這京師氣象自不相同,隻是瞧來瞧去隻是尋常。莫不如咱們兄弟今日把酒言歡,來個一醉方休?”
陳斯遠正求之不得,哪裡會推拒?當下吩咐小廝慶愈置辦酒菜,少一時便在房中吃喝起來。
陳斯遠耐著性子奉承幾句,那李崇明果然醜態畢露,尋常典故都說不出出處,偏要賣弄學識。少不得過後還要陳斯遠來捧哏。
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那李崇明憋悶不住,道:“樞良不知,我此番來京乃是為著一樁要緊事啊。”
陳斯遠心下一驚,暗忖這位莫不是嘴快,說給詹光、單聘仁了?
於是正色道:“哦?李兄,這等大事可曾與那二位先生說過?”
李崇明道:“事關緊要,我豈會口無遮攔?二位先生乃清雅之人,我等說的自然是風花雪月。”
陳斯遠暗自鬆了口氣,笑著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李兄所為何事?”
李崇明正要賣關子,忽而想起那金剛經便是陳斯遠帶來京師的,這才歎息道:“若是旁人,便是打殺了我也不肯說的。既是樞良來問,愚兄倒是能說一說。”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我此來,便是為著那金剛經。”
陳斯遠眯眼笑道:“李兄也知那金剛經獻給燕平王了?”
“嗯……嗯?”李崇明霎時間瞠目,不禁哆嗦道:“你,你說什麼?”
陳斯遠故作納罕道:“李兄不知?大嫂子得了那金剛經真跡,握在手中生怕為那有心人算計,思來想去,乾脆托付我將此物獻給了燕平王。”
“這……這這……”
陳斯遠道:“李兄不知,王爺得了此物如獲至寶啊,單場便要賜下銀錢來。誰知大嫂子說此物留在其手中乃是招災惹禍的源頭,隻推辭不受,隻求了王爺一個承諾。”
“這……妹妹糊塗啊!”
眼見李崇明痛心疾首,陳斯遠也一拍大腿蹙眉道:“可不就是?大嫂子非要保舉李兄去做那勞什子王府清客……嘖,區區一個清客,哪裡比得了白花花的銀錢實在?”
“啊?”李崇明一愣。
就聽陳斯遠蹙眉道:“我心下費解,忍不住追問了大嫂子一番。誰知大嫂子卻說,李兄一心入仕,奈何為李祭酒拘束,這些年一身本事不得施展。她心下看不過,又念及李兄不曾為官,這甫一得了官身難免沒有根腳。這才求了王爺首肯,先行去王爺府中為清客,待過後再去謀個官身。”
李崇明細細思量,好似沒毛病?不少落魄舉子都曾去過權貴人家為清客。便有如那傅試,早年也是賈政門下清客,如今不也成了六品推官?
那榮國府如今已是昨日黃花,哪裡比得了燕平王權勢顯赫?這來日若是得了王爺鐘意,豈不要平步青雲?他也不奢望入閣拜相,隻求做一任知府便好。
想到此節,李崇明便道:“妹妹糊塗啊,這等事兒怎麼不提前與我說?這,早知如此,啟程前我就該將素日裡的文章一並帶著,免得來日王爺不知我的能為。”
呸!你哪兒來的能為!
陳斯遠便道:“常言道虎父無犬子,有李祭酒教導,李兄的學識自是極好的。且王爺如今想要的是能辦事的人手,說不得李兄去了,立時就能得大用呢!”
“哦?還有此事?”
陳斯遠耐著性子頷首,又道:“昨日大嫂子下晌來尋我,因知曉我與燕平王有舊,便求我來日引李兄去王府。這……卻不知李兄何時得空?”
“我隨時都行啊。”
陳斯遠道:“不急,王爺這些時日也忙得很,待我明日見了王爺,再定下時日引李兄去見王爺。”
李崇明大喜,不迭道‘好’,歡喜得手足無措,乾脆與陳斯遠連連對飲了幾杯。不過辰時過半,陳斯遠不過熏熏然,這老兄就將自個兒灌多了。
陳斯遠無法,隻得打發其隨身小廝與慶愈一道兒將去搬到床上。他心下暗自思量一番,這才離了江蘇會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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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斯遠也沒走遠,因著飲了酒,乾脆在左近尋了個茶樓醒酒。這大話說出去了,雖說能拖延一些時日,卻不好一直拖延下去,總要硬著頭皮往燕平王跟前稟報一番。
如今內府錢莊、票號還不曾鋪開,料想燕平王定然財用匱乏。若不行,尋了李紈獻上一萬兩莊票,也不知能不能得個清客位份;再不行,那就鼓動燕平王將那期貨行現在鬆江、廣州搞出來。
左右陳斯遠拿定了心思來日要走清貴路線,這等‘與民爭利’的‘餿主意’莫不如讓燕平王頂缸。
待醒了酒,又佩了香囊遮掩酒氣,陳斯遠這才往燕平王府而來。
到得地方,他也不敢先見燕平王,尋了門前侍衛求見王府典膳正丁道隆。
王府侍衛知燕平王信重陳斯遠,當下也不推脫,打發了人往內中通稟。少一時,那丁道隆納罕而來,請了陳斯遠到偏廳落座,不禁問道:“陳孝廉尋咱家可是有事?”
“正是,敢問典膳正,這王爺身邊兒的清客……可有什麼說法?”
丁道隆聞弦知雅意,不禁笑道:“陳孝廉是想給友人謀一樁清客的差遣?好說,王爺早年性子憊懶,最喜風花雪月,這擅作詩詞者,自然得王爺之意。不過自打王爺掌了內府,因庶務繁多,這手下清客難免要有一些能辦實事的。卻不知陳孝廉那友人——”
陳斯遠道:“慚愧,我那友人一無是處。”
丁道隆眨眨眼,沒聽明白:“陳孝廉莫不是在耍咱家呢?”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典膳正不知,此事還是因著那金剛經而起。”當下略略將因由說了一通,陳斯遠苦惱道:“如今那李崇明不請自來,大嫂子不知如何應對,隻得求了我來答對。典膳正也知,我不過是一介舉人,哪裡處置得了這等家務事?可放任不管,又實在說不過去……萬般無奈,這才想起了王爺。”
丁道隆同樣哭笑不得,一時間不知如何回話好了。
陳斯遠便試探道:“卻不知在下奉上一萬兩銀子……王爺可會同意?”
丁道隆板著臉道:“陳孝廉莫非將王爺當做那等無利不起早的市井之徒了?”
“啊?慚愧,那——”
還不待其說完,忽聽得外間傳來聲響:“慢著,果然有一萬兩?”
話音落下,陳斯遠扭頭便見燕平王一身蟒袍大步流星而來。
陳斯遠與丁道隆緊忙起身見禮,那燕平王卻是個不拘小節的,胡亂一把手,隻盯著陳斯遠道:“真有一萬兩?那這買賣本王做了!”
陳斯遠、丁道隆一並愣神,不知這位王爺又要鬨哪樣兒。丁道隆趕忙過來道:“王爺,您這——”
燕平王歎息道:“今日何可華那廝彈劾本王早年挪用戶部銀錢一萬兩有奇,皇兄抹不開顏麵申斥了一番,責令本王月內補足……呸,本王那銀子都花用出去了,哪裡還有多餘的?”
那何可華為左都禦史,最喜彈劾勳貴以沽直賣名。
丁道隆納罕道:“何大人?王爺不是前日——”
燕平王急眉赤臉道:“快彆提了!前日本王因公務與其吃過一頓飯,本想略略交好,誰知轉頭兒這廝就將本王給賣了!丁道隆,你尋幾個妥帖人手,抓幾個積年的大蛤蟆,嘴裡塞了花椒綁上,夜裡丟何家去……呸!敢讓本王出醜,姓何的你也彆想好過!”
陳斯遠暗自記下,心道這招數……這是王爺能用出來的招數?
此時燕平王又道:“陳樞良,說定了一萬兩銀錢,那李崇明就算一無是處,本王也開一份米糧。一萬兩,本王三日內就要見到。”
陳斯遠緊忙應下,又生怕觸了燕平王的眉頭,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聲兒。聽王爺罵罵咧咧好半晌,這才將其打發出了王府。
待起碼回轉榮國府,為防夜長夢多,陳斯遠拿定主意,過會子見過李紈便將一萬兩莊票奉上。
心下又不禁感歎,真真兒是時來天地皆協力啊,自個兒還琢磨著如何說服燕平王,不想燕平王就被人給彈劾了,急需銀子填窟窿……這事兒上哪兒說理去?
得意過後,又暗自驚醒,叮囑自個兒往後萬不可心存僥幸。尤其是那四年後的春闈,可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
若能一次中的,自是極好的。料想那會子榮國府合該敗落了,他趁勢而起,說不得便能搭救了幾位妹妹呢;若名落孫山,想要搭救諸姊妹,隻怕就要費上一番心力了。
閒言少敘,陳斯遠趕在午後回返榮國府。到得清堂茅舍換過衣裳,急急往稻香村來尋李紈。
誰知方才轉過沁芳亭,迎麵便撞見了平兒。
“遠大爺!”
平兒麵上咬著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陳斯遠上前見過,納罕道:“平兒姑娘尋我有事?”
平兒頷首,四下觀量一眼,往翠嶂方向一引,道:“還請遠大爺移步。”
陳斯遠頷首,隨著平兒到得翠嶂左近,那平兒方才道:“我們奶奶料定前一回發癔症,乃是遭人暗算所致。我不敢欺瞞,便將那鬼畫符說了出來。誰知奶奶先是篤定必是趙姨娘所為,隨即又見彩霞行至迥異,便猜想乃是彩霞將那物件兒塞在了枕頭裡。”
嘖,鳳辣子果然是宅鬥好手。何謂宅鬥好手?自然是論心不論跡,她與寶玉遇害對誰最有利,那便是誰下的毒手。
陳斯遠道:“原來如此,二嫂子果然厲害。”
平兒求肯道:“遠大爺不知,我們奶奶素來沒顧忌,此前那位瑞大爺……總之還請遠大爺幫著勸說一二,免得我們奶奶下了毒手。”
陳斯遠不解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若不是我僥幸勘破玄機,二嫂子便是留得性命在,隻怕也要大病一場。怎麼平兒姑娘這話反倒向著外人?”
平兒搖頭道:“若依著我,這等起了歹毒心思的,隻管打發出去便是。奶奶卻想害她一輩子……”
陳斯遠道:“那也是其人自作自受……我知平兒姑娘良善,隻是這良善也得分時分人啊。”
平兒眼見說不通,便歎息道:“許是我心軟,實在見不得這等慘事。”
陳斯遠便思量道:“不過平兒姑娘有一句話沒錯……隻是個小丫鬟,二嫂子何必使那些手段?隻管打發了出去就是。”
平兒頓時暗自鬆了口氣,趕忙謝過陳斯遠,這才與其彆過。
陳斯遠負手而行,臨到稻香村門前才思量道,這平兒太過良善也不是好事兒。就好比那原文中,尤二姐分明存心要慪死鳳姐兒,偏平兒還偷偷給尤二姐送吃食……嘶!莫不是平兒想要用尤二姐慪死鳳姐兒不成?
陳斯遠心下悚然,舉目觀量,卻早已不見了平兒的身形。當即心下暗忖,這世間從來沒有無關無辜的良善,平兒聰慧,又豈不知那尤二姐存的什麼心思?
一邊廂麵上待鳳姐兒乖順,一邊廂給鳳姐兒的死對頭賣好兒,兩邊做好人,從而漁翁得利?
陳斯遠搖搖頭,如今還不得而知,或許平兒隻是單純的良善呢?
當下回神叩門,素雲推門觀量,旋即傳話道:“奶奶,遠大爺來了!”一麵兒又緊忙將陳斯遠讓進來。
陳斯遠進得院兒裡行不幾步,便見簾櫳一挑,李紈自正房迎了出來。
見那一雙桃花眼滿是擔憂,陳斯遠笑著拱手道:“大嫂子,幸不辱命!”
此言一出,李紈麵上頓時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