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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風月事(2 / 2)

偏薛姨媽卻越琢磨越多,霍然起身合掌道:“著啊!說不得是宮裡的大姑娘來了口信,你姨媽先前含糊其辭一直推諉,這回大姑娘發了話,她自個兒總要尋個台階下來才好與咱們說話兒!一準兒是如此!”

寶姐姐眨眨眼,心道不大可能吧?可見薛姨媽一副篤定的模樣,寶姐姐心下又一時拿不準,不由得忐忑起來。這若是姨媽也要促成金玉良緣,那自個兒與陳斯遠該怎麼辦?

隻因王夫人如今看顧著寶玉,即便薛姨媽尋上門去也隻能隔著門說話兒,一時不好探究,母女兩個雖心思各異,卻不得求證,隻得將此事按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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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已至四月初夏。

這日陳斯遠悶坐半日,又喚過五兒讓其隨意自題本中選取題目,隨即一氣嗬成做了一篇八股文。陳斯遠已儘數得了梅翰林家中破題之法,如今四書五經又極為熟稔,是以這一篇八股做下來竟得中上,倒是讓陳斯遠好生得意。

正待起身往園子裡遊逛一番,便有紅玉過來提醒:“大爺,沒幾日便是四姑娘生兒,大爺莫忘了預備賀禮。”

陳斯遠道:“早預備下了。”又不是整生兒,送一柄晴雯仿顧繡的團扇也就是了,想來必得小惜春的心意。

紅玉笑道:“是我多嘴了,大爺最疼四姑娘,料想早有預備。”

正說話間,外間忽而有婆子來叫門。紅玉納罕而出,須臾回轉,道:“大爺,後門的婆子說,新宅的春熙請見。”

陳斯遠悶坐一日,這會子懶得動彈,便吩咐道:“你去將春熙引來就是了。”

紅玉應下,轉頭去引春熙。半晌光景,果然將鵪鶉也似的春熙領來了清堂茅舍。

那春熙顯是被榮國府的富貴嚇得不輕,先前隻當自家老爺已是富甲一方,誰知今日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與之榮國府一比,那新宅竟好成了鄉下土財主的居所。

待見了陳斯遠,見自家老爺氣定神閒,春熙這才有了主心骨,上前回話兒道:“老爺,三姨娘打發我來給老爺送信兒。”

說著,自汗巾子裡翻找出信箋遞送過來。陳斯遠接過來掃量幾眼,內中說的卻是尤老娘之事。

那賈珍尋人幾番請托,與郭博士言說一番,誰知郭博士這回是鐵了心要和離,連尤家的老宅都一並退了回來。

賈珍無法,今兒個一早打發賴升去郭家偷偷摸摸接了尤老娘,一路送去了城外水月庵。聽說又打發了兩個妥帖的婆子照看,隻待尤老娘產育過後另行安置。

尤三姐恨極了尤老娘,是以今兒個隻尤二姐去看了一回,卻也隻是將尤老娘送出城便回了家中。

陳斯遠看罷書信,依稀還能感受到尤三姐字裡行間的憤懣,心下不由愈發憐惜。歎息一聲,待收了信箋,說了句‘知道了’,便打發春熙先行回返新宅。

待過得一時,外間傳來說話兒聲兒,旋即便有柳五兒道:“大爺,表姑娘來瞧你了。”

陳斯遠緊忙起身來迎,才出書房便見邢岫煙一襲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交領比甲,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著白色撒花長裙,麵上似嗔似笑,此時業已行了進來。

“表姐怎地來了?”

邢岫煙玩味道:“躲風,躲雨,躲清淨。”

陳斯遠思量道:“表姐心下超塵脫俗,素來風雨不侵,又何來躲風雨之說?”

邢岫煙飄然落座,歪頭瞧著陳斯遠道:“我再是風雨不侵,也架不住有人掀了簾子……呶!”說話間,邢岫煙便將一卷書稿隨手撂在了桌案上。

陳斯遠撩開衣袍落座,掃量一眼,見竟是自個兒寫的浮生若夢,頓時哭笑不得。先前還琢磨了半日,一直猜不到請了誰續寫,不想竟請了邢岫煙。

此時邢岫煙悠悠笑道:“林姐姐好一番求肯,雪雁又說林姐姐為這書稿廢寢忘食的,我若不好生續寫了,隻怕難免又勾動林姐姐心思……”抬眼看向陳斯遠道:“你倒是會給我找事兒。”

陳斯遠笑道:“也是表姐自有才情,不然林妹妹怎地不尋旁人?”

為何單尋了她?邢岫煙自是問過的,黛玉隻說她與書中的芸娘有七八分相似。邢岫煙原本不信,待昨兒個夜裡點燈熬油的將半卷浮生若夢看過,心下愕然,自個兒果然與那芸娘有八九分想象!

於是此時瞧向陳斯遠的目光裡不免意味深長……無怪當日見了自個兒一回,表弟的目光便不對了,原是早先便設想過芸娘這般的女子。待撞見自個兒這個李鬼,表弟又哪裡禁得住心思?

邢岫煙既知芸娘乃是臆想的,自不會去吃書中人物的飛醋,隻是心下愈發熨帖,隻覺自個兒與表弟果然是緣分天定——誰能想到他早先的意中人便是自個兒的模樣?

至於躲清淨之說,邢岫煙說的可不是黛玉。眼見表弟陳斯遠懵懂,邢岫煙生出戲謔之心,便一直笑著,偏不說為何而笑。

此時丫鬟們一早兒就避了出去,陳斯遠心下癢癢,眼見四下無人,乾脆扯了邢岫煙便往書房而去。

邢岫煙先是麵上一驚,轉瞬便恢複如初,隻笑吟吟隨著其進了書房裡。待二人相對而站,陳斯遠果然不老實起來,扯著其柔荑揉搓不休,嘴上還嗔道:“表姐既心思早定,你我又沒什麼避諱的,何不多往我這兒來幾回?”

邢岫煙笑道:“不好不好,偶爾來一回瞧瞧你就好,免得來的多了你愈發得寸進尺。”

“哪裡就得寸進尺了?”

邢岫煙乜斜一眼,道:“打量我不知你心思?今兒個扯了手,明兒個吃了胭脂,後兒個還不知你要做什麼呢。”

陳斯遠眨眨眼,道:“表姐心性超脫,怎地這會子又拘起了俗禮?”

邢岫煙就笑著道:“我心在塵外,身在紅塵,可不就要依著俗禮?若你忍不住,不若明兒個便納了我就是了。”

她說得灑脫,陳斯遠卻聽得酸澀。這般好姑娘給人做正室才是正理,卻囿於家世不得不給自個兒為妾室。陳斯遠本就覺著虧欠其良多,聽得此言又哪敢胡亂輕薄?

當下賊心漸去,隻扯了邢岫煙並肩落座,說道:“早先與你說了的,想著讓表姐多在園中與姊妹們耍頑兩年。”

邢岫煙便笑著歪頭靠在其肩膀上,低聲道:“我承你的情呢……這大觀園雖也有紛爭,卻算是難得淨土。素日裡嬉笑、耍頑,或湊趣做了詩詞,或一並做女紅,閒來四下串門遊逛,得空便小聚一番……這般日子,我隻在夢裡過過。”

頓了頓,又仰頭笑看陳斯遠:“既如此,表弟就容我多過兩年可好?”

陳斯遠能說什麼?略略思量便知自個兒被邢岫煙給拿捏了……轉念一想也是有趣,便攬著邢岫煙說起了體己話兒。

他們二人這邊廂你儂我儂,綴錦樓裡刻下卻是刀光劍影。

卻是先前眾姊妹於稻香村後薔薇院小聚,這日天光正好,暑氣漸升。三春、黛玉、寶釵、湘雲、邢岫煙等齊聚,喂過錦鯉,便鬨著聯句。

眾人依次抽了簽,論好次序,便一人一言耍頑起來。輪到寶姐姐,寶姐姐眼見後頭便是二姑娘迎春,頓生逗弄之心,於是故意出了個難的。

二姑娘迎春雖思量深遠,這才情卻是比不過寶釵、黛玉的,一時為難,忽而想起這兩日所看文章,頓時對了一句‘捱徹涼宵,颯然驚覺,紗窗曉’。

此一句一出,寶姐姐納罕不已,不覺便變了臉色!眾人又追問迎春此一句出自何處,偏生迎春推說不記得了。

於是罰迎春飲了一盞茶。

聯句繼續,寶姐姐忍不住時不時掃聽二姑娘迎春,這般情形落在邢岫煙眼裡,頓覺不妙。於是待散去後,邢岫煙也不回綴錦樓,乾脆打發篆兒拿了書卷,徑直往清堂茅舍躲清淨來了。

卻說寶釵回得蘅蕪苑,越思量越覺著不對,暗忖迎春那一句隻怕出自元人百種!這可是大大的不妙!

何為元人百種?

元人百種曲便是臧懋循編纂的《元曲選》,一部元明兩代雜劇的總集,總共收錄了一百種戲曲。

雖說裡麵有公案戲、曆史傳奇戲、教化戲這些比較正經的內容,但也不乏讓人臉紅心跳的風月戲!

更有的風月戲寫得熱烈奔放,將男女之間那點兒情、欲直白寫出,端地是讓人咋舌。

比如拜月亭一出,寫了尚書千金戰亂中與人私定終身,又被父母拆散,幾經波折又陰差陽錯方才再續前緣;

再比如望江亭一出,寫的是小寡婦鬥惡少覓佳偶;

再比如倩女離魂,姑娘家相中了書生,竟離魂出竅,隨著書生進京趕考,待其得中方才合而為一……是了,方才二姑娘吟誦的那一句,便是出自倩女離魂!

寶姐姐心下本沒拿迎春當了對手,隻憑著她與陳斯遠情誼甚篤,又豈是區區一個二姑娘能拆散的?

可萬一二姑娘學了那元人百種中那等不要臉的狐媚子,來日真個兒豁出去勾搭陳斯遠……寶姐姐自是知曉,意中人什麼都好,偏這寡人之疾一時間怕是改不了。

若酒後亂性,做下讓人措手不及之事……到時候大老爺順勢壓下來,任憑寶姐姐與陳斯遠私情如何,到時候陳斯遠即便不情不願,隻怕也隻得捏了鼻子娶了二姑娘迎春!

越琢磨越不安,寶姐姐哪裡還坐得住?她有心去給陳斯遠提個醒兒,隻是這等姊妹間的私密事兒不好宣之於口。且向來隻有千日做賊的,沒聽說過千日防賊的道理!

寶姐姐仔細思量一番,逐漸拿定心思。待臨近晚飯,便領了鶯兒往綴錦樓來。

此時邢岫煙還不曾回返,寶姐姐笑著進得二姑娘房裡,迎春不禁納罕道:“寶妹妹怎麼來了?”

寶釵嫻靜落座,笑著道:“二姐姐站好,我可要仔細審審你。”

迎春納罕道:“好端端的,怎地要來審我?”

寶釵笑道:“好個千金小姐,這會子還裝憨兒!我且問你,你方才那一句果然不知是哪裡來的?”

迎春頓時為之一噎,不禁赧然道:“記不得聽誰說過了,寶妹妹快饒了我這一遭吧。”

寶釵便笑道:“我若不饒你,早去與大嫂子說道了,哪裡還會眼巴巴的來尋二姐姐?”

迎春不覺紅了臉兒,一聲沒了話兒。

寶釵便語重心長道:“二姐姐不知,當初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

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

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

寶釵說到此處故意在那《元人百種》上頓了頓,又戲謔著掃量過來,頓時羞得二姑娘迎春彆過頭去不敢看人。

寶釵這才繼續說道:“他們是偷偷的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偷的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

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

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份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

隻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也不至於有什麼大害處。

你我隻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二姑娘迎春唯唯應下,連聲稱寶釵說的有理。

見迎春聽了進去,寶姐姐心下稍稍熨帖,她也不多留,待吃過一盞茶便告辭而去。

二姑娘迎春送過了寶釵,回來後自個兒蹙眉犯了思量。那繡橘向來唯司棋馬首是瞻,一時也猜不出方才寶姐姐到底是何意。

待司棋自東跨院回返,聽聞寶姐姐來了回,且數落了二姑娘一通,頓時冷笑道:“她自個兒與遠大爺私會,反倒教起姑娘道理了,哪兒來的臉子?”

此時卻見迎春笑著道:“她怕了。”

司棋納罕看過來,道:“寶姑娘……怕了?怕什麼了?”

迎春笑著搖頭,道:“還不好說,你容我仔細思量,總能想個分明。”

眼見自家姑娘不曾弱了氣勢,司棋頓時鬆了口氣,又鼓動幾句,這才去提食盒。

實則這會子迎春早就想了個分明,方才寶釵說了種種,最後一句才是正經……她怕自個兒移了性情!

迎春早將自個兒擺正,知道自個兒落後於人,正不知該如何出奇製勝,不想寶釵便送了枕頭來。

那元人百種裡的風月戲,自是看得迎春麵紅耳赤,於是這兩日她便不敢再瞧。偏寶釵又來提醒,這下卻不得不看了。

於是待用過晚飯,迎春便關起門來又尋了那元人百種翻閱起來。迎春約比寶釵年長一歲,正是少女懷春之時,這一宿看得二姑娘犯了心思。以至安歇後旖夢連連,起初夢裡的男子還模模糊糊,或是書中的王生、李生,待待後來逐漸真亮起來,竟變成了‘陳生’!

半夜倏然驚醒,迎春隻覺身下溫涼滑膩一片,頓時蒙了被子羞得愈發沒臉兒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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