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二姑娘這日早起便懨懨的,食不下、睡不著,元人百種也不敢瞧了,隻捧了太上感應篇怔怔出神。
司棋、繡橘起初也不大在意,隻當自家姑娘思量著如何與寶姑娘爭遠大爺呢。待隔日司棋一早兒與陳斯遠幽會過了、神清氣爽而歸,眼見自家姑娘還是這副模樣,問上三句也不見答一句,頓時唬得緊忙往東跨院報信兒。
誰知邢夫人叫了二姑娘來問話,那二姑娘又一切如常。司棋不明就裡,卻不知二姑娘一場春夢過後,隻當自個兒是個不正經的,正羞得無地自容呢,哪裡還有心思理會旁的?
司棋一時無法,隻得由著二姑娘迎春一直懨懨的。誰知惜春生兒前,邢岫煙又來尋迎春下棋。
邢姐姐入得內中,恰二姑娘犯了瞌睡,她行至書案前,便見紙箋上寫著‘如露如電’四個字。
如露如電?邢岫煙頓時莞爾,妙玉藏書頗多,她倒是正好瞧過這一句,整句乃是‘春夢如露亦如電’。
邢岫煙是個心思通透的,轉念便知隻怕是二姑娘春夢一場,心下卻將其當做了業障。
麵上莞爾,心生戲謔,眼見筆墨還不曾乾涸,邢姐姐便抽了筆,略略思量便在那紙箋下留下一行字跡來,隨即掩口笑著離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清風襲來,迎春倏然驚醒,迷糊著揉眼而起,忽而便瞥見麵前的紙張上多了一行字跡:不過是身形勞倦、肝火擾動,何須以實罪加身?
二姑娘眨眨眼,頓時羞得紅了臉兒,緊忙點過繡橘問道:“方才可是有誰來過?”
繡橘道:“邢姑娘來了一回,見姑娘睡著又回了。”
二姑娘心下稍稍熨帖……她早知邢岫煙與陳斯遠之事,且邢岫煙素來不是個喜歡嚼舌的,既然戳破自個兒心事的是她,那便無妨了。
又仔細端詳那一行字跡,情知出自周公解夢,前文為:夢與實反,乃五臟調和之象。這一段乃是後文批注,又少了‘春夢’二字。
二姑娘赧然一陣,又翻起麵前書冊來,因心緒不寧,便隻隨手胡亂翻看,誰知正翻到這一節,其上寫著:“腹中饑則夢食,體中寒則夢衣,情竇初開而夢遇佳偶,皆如草木逢春自抽芽,非心之過也。”
二姑娘心下逐漸釋然,暗忖連朱子都這般說,想來自個兒並非是那等浮浪女子?思量著起身,倚窗觀量,正瞧見紫菱洲外水中有鴛鴦交頸。
迎春眨眨眼,暗忖如今怎麼就跟‘風月’二字過不去了?做夢如是,醒來瞧一眼景色竟也如此!
半晌,麵上露出淺笑,想著夫子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連夫子都這般說了,自個兒又何必為難自個兒?
心下想了個分明,二姑娘果然不再去計較先前的春夢。
待這日晚飯時分,迎春領了司棋、繡橘又往東跨院來請安。誰知甫一才從轎子中下來,迎麵便見個魯莽男子嘟嘟囔囔而來。
司棋見狀蹙眉不已,緊忙與繡橘一道兒擋在迎春身前,最終兀自數落著婆子不曉事。外男既出來,怎好衝撞了姑娘?
誰知婆子湊過來緊忙道:“姑娘可不好渾說,那可是舅老爺!”
原來此番撞見的竟是邢德全,司棋頓時住了口。那邢德全也是個沒起子的,一路行來偏往迎春的轎子處觀量,隻略略瞧了個側臉頓時心癢不已,管事兒的催促幾句,這貨更是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待邢德全去了,迎春方才一路進得三層儀門,進了東跨院正房裡。
入內便見邢夫人蹙眉不喜,正與王善保家的數落著邢德全的不是。
迎春規規矩矩問了安,落座一旁聽了半晌才知,敢情是邢德全又欠了賭債,債主催逼太甚,無奈之下隻得硬著頭皮來尋邢夫人援手。
邢夫人就這麼一個親弟弟,嘴上罵得厲害,到底掏了體己為邢德全填補了虧空。
此時王善保家的才道:“太太何必氣惱?舅老爺月餘光景才來一回,每回不過幾十、上百兩銀子的,可比外頭那起子典房子賣地的強了許多。
再者說了,舅老爺也是沒個差事在身,如今遠哥兒那營生瞧著紅火,太太不若問哥兒一嘴,也給舅老爺討個差事?”
“他?”邢夫人頓時撇嘴道:“他如今遊手好閒的,每月不過虧欠幾十兩。若給他安排了差事,說不得便要虧上幾千兩呢。快算了吧,我可不好張這個嘴。”
王善保家的頓時麵上訕訕不言,卻哪裡知道邢夫人與陳斯遠私下早就說定了此事?
腹誹半晌,邢夫人也消了氣兒,抬眼瞥見嫻靜的迎春,趕忙一探手招呼道:“我的兒快來,你今兒個可大好了?”
迎春靦腆著上前,斂衽一福笑道:“勞母親掛心,今兒個好多了。”
司棋也道:“晌午時姑娘多用了一碟點心呢。”
“那就好,那就好。”邢夫人扯著迎春的手兒道:“前幾日身子不爽利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大好了,得空多去尋遠哥兒說說話兒。”
迎春眨眨眼,隻得含混應下。
那邢夫人又道:“這婚姻大事,雖說講究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再如何又豈能比得上你們兩個情意相合?”
頓了頓,邢夫人一擺手將丫鬟、婆子儘數打發下去,又壓低聲音道:“我說句難聽的,便是有些不守禮又能如何?損了臉麵不過是一時的,得了實惠才是一世的。”
邢夫人這話純純是有感而發,當日為小賊脅迫,其後半推半就,如今再看,竟是難得的際遇!如今孩兒也有了,還是個男孩兒,三妹妹嫁了出去,自個兒每月還能得一二百銀子的分潤。待過些時日,那膠乳營生也少不了自個兒一份兒。
那小賊雖說坑蒙拐騙又沾花惹柳的,可待自個兒卻不曾差了。連帶苗兒、條兒那兩個小蹄子,轉過年來都換了頭麵、脂粉,小賊對‘自己人’可大方著呢。
迎春臊得臉麵羞紅,邢夫人這話分明是教唆她學那不知羞的狐媚子啊!
邢夫人見狀又道:“我這幾日尋了大老爺計較一番,回頭兒稟明老太太,這家中自然就無礙了。如今隻差遠哥兒那邊廂……我的兒,你須得加把勁兒,須知這等好姻緣可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迎春隻得唯唯應下。
邢夫人這才滿意一笑,又道:“你來的正好兒,你那舅舅方才打我這兒勒去了百十兩銀子,我如今手頭也不寬綽。你代我往清堂茅舍走一遭,問問遠哥兒本月的出息何時送來。
哦,險些忘了,珍哥兒媳婦昨日打發人來求個安神的方子,今兒個頭晌我打發人配了方子,你過會子一並送過去。”
迎春心下分明,這是邢夫人尋機撮合自個兒與遠兄弟呢。
再如何也是一番好意,迎春便應了一聲兒,旋即起身領著丫鬟告辭而出。
乘轎出得黑油大門,迎春先行往寧國府而來。自角門入內,須臾到得東路院正房裡,入內便見一應丫鬟、婆子俱都喜氣洋洋,便是大嫂子尤氏也噙了笑意。
迎春不明就裡,上前問了安,這才道:“嫂子可是有什麼好事兒?”
銀蝶趕忙道:“的確是喜事,隻是如今還不大好說。”
司棋費解道:“既是喜事,哪兒有不好說的道理?”
銀蝶便笑著往尤氏的肚皮一掃量,司棋順著其目光看過去,頓時恍然。迎春也笑道:“真真兒是喜事,可請太醫診過脈了?”
尤氏撫著小腹道:“還沒呢,不過是月事推遲了兩日,說不得過幾日便要空歡喜呢。”
迎春就道:“母親打發我來給大嫂子送安神藥,如今這般情形,隻怕不好用藥了。”
尤氏頷首連連,道:“前幾日吃不下、睡不著,隻道是身子出了毛病,誰想是小東西作怪?”
迎春便笑道:“若珍大哥得知,一準兒喜得什麼的也似。”
尤氏頓時麵上一僵,這才笑著頷首。姑嫂兩個說過半晌,迎春起身告辭,尤氏就道:“這兜轉著還要乘轎實在麻煩,二妹妹不若自會芳園走角門進大觀園就是了,我讓銀蝶引路。”
迎春一琢磨,正好順路往清堂茅舍一行,便順勢應下。
當下銀蝶引路,引著迎春一行便往會芳園而來。自登仙閣前角門進得會芳園裡,方才轉過逗蜂軒,忽而便有若有若無的古怪聲響傳來。
那領路的銀蝶,隨行的司棋俱都麵色一變,未經人事兒的繡橘兀自還四下張望著,忽而抬眼瞥見天香樓情形,頓時掩口驚呼一聲兒。
迎春雖不知情由,卻也被那聲音吵得心下紛亂,待聽得繡橘驚呼,抬眼掃量一眼,頓時驚的怔在當場。
便見那天香樓一處窗簾敞開著,有女子雪白背脊露出,腰間淩亂裹了衣裳,雙手扒在窗欞上,身形後仰,身子亂顫竟似下一刻便要墜下來一般!仔細端詳,內中隱隱有個男子……
迎春駭得趕忙收了目光,抬手遮了臉麵往前便跑。司棋、繡橘連同銀蝶俱都無言,隻咬緊牙關匆匆而過。待兜轉過凝曦軒,過了木橋送至大觀園東角門前,銀蝶含混說了兩句,目送迎春一行進了大觀園,這才麵無血色地挪步回轉。
不提銀蝶情形,卻說迎春一行進了東角門,主仆三人方才紛紛舒了口氣。那繡橘兀自嘟囔道:“那女子……好似是珍大奶奶身邊兒的金娥?”
迎春叱道:“快彆說了,今兒個事兒誰也不許提。”
迎春這會子尚且心下亂跳,心中既驚又稀奇。前幾日才做過春夢,那夢中不過是與‘陳生’耳鬢廝磨,了不起吃一吃胭脂,迎春又何曾想到活春宮竟是這般情形?
方才那一幕自是叫二姑娘‘大開眼界’,長見識之餘,不禁心下暗忖,無怪家中人等提及東府多是蹙眉不語,珍大哥行事這般明目張膽,實在於理不合。忽而又想起方才珍大嫂子提及珍大哥時麵上一僵,迎春頓時心下了然,料想此事珍大嫂子定然一早兒知道了,隻是沒法子管罷了。
又舒了口氣,耳聽得南麵傳來嬉鬨聲,抬眼便見紅玉、香菱兩個正與侍書等丫鬟耍頑著手球。再扭頭觀量,那清堂茅舍開了正門,內中靜謐一片。
司棋忽而心下一動,扯了繡橘遞過去一個眼神兒,旋即笑著與迎春道:“姑娘,看紅玉、香菱耍頑,我與繡橘也心癢癢,好姑娘發發善心,也容我們兩個去耍頑一會子吧。”
這般明晃晃的心思,迎春又哪裡不知?正待說些什麼,那司棋竟扯了繡橘就跑:“姑娘不說話,我就當姑娘應了,多謝姑娘。”
說著扯了繡橘一路往南而去,迎春探手欲呼,卻又止住話頭。待眼看著兩個丫鬟與眾丫鬟嬉鬨在一處,迎春這才拾掇心緒,羞赧著往清堂茅舍而來。
她一路進得內中,眼見正房四下窗扉都敞開著,那東梢間裡桌案後端坐著個身影,一手捧了書卷,一手提筆落墨,時而蹙眉凝思,旋即又寫下一段文字。
迎春不覺頓住腳步,仔細端詳了幾眼,瞧著陳斯遠那俊逸的側臉,頓時目光癡迷、心下酥軟,連方才見了活春宮的忐忑都忘了個乾淨。
情知自個兒不好這般偷窺,迎春加重腳步,忽而笑著道:“遠兄弟,母親打發我來尋遠兄弟說一樁事兒。”
“嗯?”內中陳斯遠愕然瞧過來,眨眨眼才笑道:“原是二姐姐,快請進!”
迎春笑著頷首,挪動蓮步往正房而來。那內中陳斯遠緊忙低頭使了個眼色,跪在身下的五兒更是連滾帶爬往博古架旁躲避。陳斯遠一邊廂係著褲子絛絲,一邊廂低聲道:“你躲在屏風後就好,我自去答對了二姐姐就是。”
說話間已然起身,見五兒果然藏身屏風後,又低頭瞧了瞧麈柄高聳,頓時蹙起眉頭來。此時迎春業已進了正房,陳斯遠福至心靈,胡亂抄起一本書卷遮擋,兩步繞過屏風行出來,才與迎春照了個麵兒,驟然‘誒唷’一聲兒身子前撲,竟直挺挺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