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這日是惜春生兒,陳斯遠與寶釵自是不好多留,隻在鋪子後頭略略溫存,便各自乘車、騎馬回返榮國府。
原本定好了下晌時諸兄弟、姊妹一道兒往大觀園耍頑,誰知這日午後烏雲蓋日,頃刻間大雨傾盆。雖有湘雲又吵著披了雨衣去賞雨景,可外間大雨瓢潑也似,湘雲自個兒跑去試了一回,轉眼嘻嘻哈哈被砸成了落湯雞。
於是乎眾人便隻好齊聚秋爽齋旁的曉翠堂,用著茶點、果子,說說笑笑,好不熱鬨。唯獨小惜春癟了嘴眼巴巴往外瞅著。
湘雲便納罕道:“今兒是四妹妹的生兒,不過是一場雨,瞧著個把時辰就過去了,四妹妹何必掛懷?”
惜春還沒言語,便有探春說道:“四妹妹哪裡是掛心這場雨?她是盼著遠大哥的賀禮呢,生怕遠大哥被這場雨阻了,再一時回不來。”
湘雲這才恍然,笑著道:“是了,遠大哥的賀禮最是用心……隻可惜先前每回我過生兒都是在侯府,算算起碼積欠了我兩回賀禮,回頭兒我定要尋遠大哥討了來。”
一旁的黛玉忍不住揶揄道:“好個會算計的雲丫頭,人家過生兒也不見你送賀禮,錯過你一回便補上?”
湘雲這會子快意,也不與黛玉計較,隻嬌憨著笑道:“了不起我回頭兒給遠大哥補上就是了……”搭眼乜斜黛玉一眼,又笑著與一旁的探春道:“真真兒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有人還不曾過門兒呢,如今就替遠大哥算計著了。”
黛玉嗔笑著丟過去一把長壽果:“討打!”
湘雲胡亂用袖子一兜,竟兜住了幾枚,得意捏碎一枚丟進嘴裡,歪著小腦袋故意眼氣黛玉。
湘雲原本隻是心下嫉恨,想著黛玉此前所得原本都是她的,不拘是姑祖母寵溺還是住在碧紗櫥。如今失而複得,眼見姑祖母三兩日才過問黛玉一回,這憤懣心緒自然就平複了。
雖彼此也鬥嘴不停,卻少了素日裡那般針尖對麥芒。
扭頭湘雲又安撫惜春道:“四妹妹放心,遠大哥最是疼你,莫說隻是下雨,便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趕回來。”
二姐姐迎春笑道:“雲丫頭愈發口無遮攔了,不過——”瞧了眼小惜春,道:“四妹妹得空便往遠兄弟處耍頑,想來此番那賀禮定極用心思呢。”
探春也希冀道:“卻不知遠大哥這回會送什麼物件兒。”
正說話間,忽聽得後頭喧鬨聲,扭頭便見鶯兒撐傘,寶姐姐披了雨衣,正快步自遊廊行過來。
那遊廊自藕香榭蜿蜒而來,與曉翠堂中間隻隔了葡萄架,門前幾個丫鬟招呼著,寶姐姐與鶯兒便跨過遊廊兩側的圍欄,穿過葡萄架跑進了曉翠堂裡。
這會子疾風驟雨,鶯兒半邊兒身子儘數打濕,便是寶姐姐也濕了裙裾。
眾姊妹趕忙上前招呼,又有丫鬟送上帕子為主仆兩個擦拭了。寶姐姐方才與陳斯遠幽會過,這會子心緒極佳,見狀便笑道:“早知過會子再來了,誰知正趕上雨大的時候。”
惜春趕忙問道:“寶姐姐,遠大哥可回了?”
自然是回來了的,可寶姐姐卻搖頭道:“眼看著要下雨,我便先行一步,也不知遠大哥這會子回沒回。”
“哦。”惜春蹙眉應了,複又坐下,雙手撐著包子臉苦悶不已。
寶姐姐瞧在眼中,與黛玉對視一眼,頓時俱都笑意滿滿。待少一時,忽而前門丫鬟叫道:“誒呀,遠大爺來了!”
旁人還沒說什麼,小惜春已然一溜煙的到了門口。遙遙便見如煙雨幕中,披了黑雨衣的身形闊步跳躍而來。惜春的小臉兒上頓時噙了笑意,須臾便眉眼彎彎。
於是攏手遙遙嚷道:“遠大哥慢些,仔細彆滑倒了……額——”
話音未落,那雨中的身形雙臂亂搖,一屁股拍在了水中,隨即齜牙咧嘴而起,又往這邊廂跑來。
眼看跑得近了,惜春緊忙將門前丫鬟趕了,隨即便見陳斯遠一大步落在曉翠堂裡。
雨衣上的水珠彙聚,絲絲縷縷淌在地上,司棋、侍書湊過來為陳斯遠褪下雨衣,司棋見陳斯遠後腰都濕了,頓時蹙眉道:“哥兒何必著急?這下倒好……不若我去清堂茅舍尋一套衣裳來?”
那陳斯遠灑然一擺手,道:“無妨,這點兒水漬過會子就乾了。”
寶姐姐正猶豫著,二姑娘已然越眾而出,吩咐道:“繡橘,快去搬了火盆來,身上淋濕了總要烤一烤火,濕氣浸染可不是好事兒。”
繡橘應下,緊忙與侍書往秋爽齋去搬火盆。
陳斯遠笑著朝二姐姐略略頷首,又拱手與諸姊妹打過招呼,這才探手揉了揉小惜春的腦袋,又從袖籠裡抽出個錦盒來,隨即蹙眉道:“盒子都摔破了……不過不要緊,內中物件兒是銅鐵做的,想來不曾摔壞,四妹妹快瞧瞧。”
“嗯。”惜春展顏接了錦盒,又抬眼道:“遠大哥人來了就好,我也不在意什麼賀禮的。”
陳斯遠笑道:“好好好,可算沒白疼四妹妹。”
惜春被說得赧然,到底拆了錦盒,掃量一眼,便見內中是個精巧的銅皮盒子,一麵又有兩個凸起的銅皮珠子,其上還有玻璃鏡片;另一則,則有個能轉動的把手。
眾金釵聚攏過來,嘀嘀咕咕揣測紛紛,偏生無一人猜中此為何物。
此時陳斯遠業已落座,那紫鵑急切奉上熱茶來,待其呷了一口才道:“四妹妹雙目湊近圓筒,衝著光亮處搖動把手瞧瞧看。”
惜春應了聲,依言施為,自有丫鬟轉動把手,內中便叮叮咚咚傳來悠揚音樂,正湊過去觀量的惜春不禁驚呼一聲兒:“畫兒活了!”
湘雲年紀隻比惜春大一些,聞言納罕道:“畫兒還會動?四妹妹快讓我瞧瞧!”
探春雖不曾說話,卻也湊了過去。那惜春已然嬉笑起來,探手將湘雲推搡在一旁,笑道:“有趣,待我瞧過了雲姐姐再瞧。”
這物件兒陳斯遠一早兒就預備了,算算到今日足足兩月有餘,內中的畫都是出自其手筆,餘下的棋局乃是托了造辦處所作。
單是這新鮮物件,造辦處便開價七十兩銀子,誰知前幾日試用時,那造辦處的小吏見識了此物真正用處,頓時大喜過望。待稟明了上頭主事,竟將那七十兩銀子給免了,隻求陳斯遠能允許來日造辦處發售此物。
不過是個玩物,陳斯遠自是應允下來。
那邊廂幾個小的湊在桌案旁觀量,陳斯遠端坐椅子上,掃量一眼,便見二姑娘、寶姐姐、表姐、黛玉都不曾湊過去。
陳斯遠頓時心下發苦,不禁暗忖,若二姐姐說話兒,自個兒總不能不接,說不得便惹了寶姐姐氣惱。本待尋表姐邢岫煙說話兒,誰知邢岫煙好似窺破他心思一般,竟笑著起身也往惜春旁湊趣,道:“到底什麼畫兒還會動?也讓我瞧瞧。”
好一手隔岸觀火!
陳斯遠頓時撓頭,正待另尋他法,此時就見寶姐姐扭頭道:“上回鶯兒就讚二姐姐那梅花絡子打得好,昨兒我瞧過了,果然極好。二姐姐得空也往蘅蕪苑走一走,正想問二姐姐討教怎麼打絡子呢。”
迎春謙遜道:“不過是胡亂打的,寶妹妹打的又差了哪兒去?”
眼見兩女一言一語說將起來,陳斯遠緊忙扭頭朝著黛玉頷首,卻見黛玉似笑非笑看將過來。
陳斯遠思量道:“前幾日見過丁郎中,說是妹妹那方子又有增減?”
黛玉道:“快彆提了,那藥湯愈發苦澀,每回和了蜜水才勉強服下。難為你費心,左右不過是些老毛病了,依著我,增一些減一些也無妨。”
話音落下,一旁的雪雁就笑眯眯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先說姑娘這春秋兩季不過略略咳了幾日便大好了。”
又有紫鵑說道:“說來前一回太太也說過,好似有一味藥專對姑娘的症候,”
王夫人為黛玉尋藥?陳斯遠聽得直蹙眉。眼見黛玉眸中無悲無喜,雪雁不明所以,偏那紫鵑麵上意味深長,心下哪裡不知紫鵑此番是在通風報信?
那王夫人素來厭嫌黛玉,又怎會上趕著給其送藥?也不知王夫人此番是蓄意討好自個兒……還是彆有所圖。
因是他便說道:“這醫方不好輕易改易,須知治病最忌中途換了郎中,如今丁郎中開的方子既然對症,林妹妹還是沿用此方為妙。”
紫鵑頷首道:“我們姑娘也是這般說的,後來太太也就沒再提及。”
陳斯遠看向黛玉,黛玉便偏過頭去。
正待說起旁的,那邊廂惜春戀戀不舍到底撒了手,將那物件兒讓給湘雲觀量,自個兒行至陳斯遠跟前兒斂衽一福:“多謝遠大哥,這賀禮我極為喜歡。”
陳斯遠笑道:“四妹妹喜歡就好……那後頭有個小巧抽屜,能將畫抽出來,妹妹若想探尋究竟,回頭兒自個兒抽出來觀量就是了。”頓了頓,又道:“說不得四妹妹來日自個兒也能畫這會動的畫兒了呢。”
惜春年歲不大,卻是個聰慧的。方才丫鬟轉動的稍慢了些,她便瞧出了內中的破綻來,待聽聞陳斯遠說過,心下已然大抵知曉了內中道理。於是便笑道:“既如此,我來日可要用心學畫兒了。我們姊妹四個各以琴棋書畫為雅好,娘娘擅琴曲,二姐姐擅圍棋,三姐姐喜讀書,我若不會作畫,豈不是墮了姊妹們的名頭?”
此言一出,惹得陳斯遠哈哈大笑,探手又揉了揉惜春的小腦袋,隻覺得小姑娘分外可親。
說過半晌,湘雲也瞧過了,回過頭來自是讚歎不已。至於當麵央陳斯遠來日補賀禮,自然是頑笑之言,隻是湘雲也拿定了心思,待來日陳斯遠生兒,總要用心送一份賀禮才是……說不得來日回禮便是這般精巧的物件兒呢?
待三姑娘、邢岫煙、二姑娘迎春、寶姐姐、黛玉俱都看過,果然都紛紛讚歎陳斯遠心思精巧。
於是紛紛落座,說說笑笑間又心思各異。
邢岫煙隔岸觀火,人少時與陳斯遠熱絡得無話不談,偏一多便沒了言語,隻偶爾湊趣附和一嘴;
小惜春這會子隻剩下歡喜,眼見丫鬟們也眼饞,便大氣地請丫鬟們也瞧個新鮮;
三姑娘探春隱隱知道二姐姐迎春的心思,幾次將話頭點在迎春身上,偏又被寶姐姐打岔過去。探春又不是傻的,一回兩回也就罷了,眼見寶姐姐總是如此,不免便留心觀量起來;
寶姐姐岔開話頭,很是說了幾個頑笑話兒。不時掃量一眼那精巧的銅皮盒子,心下自不會多心陳斯遠對惜春有什麼,隻當他憐惜小惜春孤寂,這才疼惜、照拂有加;
二姑娘迎春眼見幾次被寶姐姐岔開話頭,當下也不多說話兒了。心下則想的分明,這等眾人齊聚的時候,多說一句、少說一句又能如何?再有一些時日寶兄弟便能得了自在,到時風言風語落在王夫人與薛姨媽耳中,那金玉良緣還不知如何計較呢。此事啊,不到塵埃落定都做不得準兒!
反倒是黛玉最是悠哉,湊趣般瞧了會西洋景兒,時不時撩撥雲丫頭一嘴,一盞茶水,一把西瓜籽,優哉遊哉,可謂偷得浮生半日閒。
臨近申時,外間雨勢漸弱,西天見了日頭。又有大丫鬟鴛鴦撐了油紙傘來,笑著道:“老太太發了話兒,今兒個趕上下雨,不若挪到後頭大花廳裡置辦席麵兒。這會子女先兒、小唱都來了,老太太讓姑娘們過去呢。”
湘雲頓時歡喜著跳起來,吵嚷著便往大花廳而去,唬得翠縷緊忙撐了傘去追。
餘下金釵,紛紛瞥向陳斯遠。
眾人都知陳斯遠不得老太太的意,因是除無必要,陳斯遠極少往那榮慶堂去。
奈何事涉長輩,她們也不好置喙。
陳斯遠也不在意,隻起身笑著與眾金釵道彆,唯獨小惜春癟著嘴湊過來道:“可惜遠大哥不能同去。”
陳斯遠笑道:“這又何妨?左右下個月便是我生兒,到時咱們就在園子裡辦,定要辦得熱熱鬨鬨的。”
“嗯!”惜春用力點頭,這才與其依依惜彆。
陳斯遠自是施施然回轉清堂茅舍,與香菱、紅玉、五兒說了會子話兒,便往書房裡溫習書本。
俄爾,那若有若無的鼓樂、吟唱聲與時不時的哄笑聲傳來,陳斯遠隱隱有些孤寂之感,便不由得犯了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