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姑娘素來聰慧,不想事到臨頭反倒著了相。”香菱正說著,忽見寶姐姐眸中顯出幾分笑意來,頓時恍然道:“原來寶姑娘——”
寶釵唬得緊忙掩了香菱的口,扭頭兒眼見同喜不曾往這邊廂瞧來,趕忙扯了香菱低聲道:“輕聲些!”
香菱便壓低聲音笑道:“寶姑娘好心思。”
寶姐姐嗔看了其一眼,扭頭與同喜交代一聲兒,便扯著香菱往大觀園而來。
寶姐姐情知大觀園中人多眼雜,生怕隔牆有耳,便領著香菱一路回返蘅蕪苑。待進得房中,寶姐姐方才數落道:“看破不說破,險些被你壞了好事!”
香菱便嬉笑道:“我便說嘛,連我都看破了虛實,寶姑娘又怎會著了相?”
寶姐姐這才露出笑意來,吩咐鶯兒準備茶水,與香菱一道兒落座,問道:“他……怎麼說的?”
香菱笑著道:“老爺沒說什麼,心下想是自有主張呢。”
寶姐姐心下暗忖,隻怕陳斯遠也是想著,若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時,大不了惡了大老爺、搬出榮國府就是了。
這臨亂關切、訴衷腸自是讓人心下熨帖,可這般臨危不亂、成竹在胸的模樣,倒是更讓寶姐姐醉心。
寶姐姐也是個貪心的,自是想著心上人既成竹在胸,待自個兒又柔情蜜意。因是與香菱說過一會子,眼看香菱要告辭,便囑咐道:“你回去了——”
寶姐姐欲言又止,香菱卻是個聰慧的,隻掩口笑道:“寶姑娘放心,我隻與大爺說姑娘急得直掉眼淚就是了。”
寶姐姐嗔道:“也不用這般誇大……隻說我愁眉不展也就是了。”
香菱笑著應下,這才告辭而去。
寶姐姐暗自思量一番,正要往東北上小院兒去,誰知鶯兒便在外間道:“姑娘,林姑娘來了!”
寶釵緊忙揉了揉眼睛起身來迎,誰知才至房門前,便見黛玉款步而來。打量寶姐姐一眼,頓時嬉笑道:“你這人藏著奸呢,這會子合該笑出聲兒來才對,扮悲切給誰瞧呢?”
寶姐姐嗔道:“還不許我私底下難過一會子了?”
黛玉湊過來哼聲道:“二姐姐才要難過呢,此番逼宮不成,來日哪兒還有指望?倒是你,順勢倒逼了姨太太、太太掰扯個分明,我看啊……要不了幾日好事就將近了。”
寶姐姐心下訝然,雖早知黛玉聰慧,卻不想其看得這般分明。因是趕忙扯了黛玉求告道:“好妹妹,這話兒可不好往外頭說去。”
黛玉嗔道:“我若往外頭說,哪裡還會與你浪費口舌?”
寶姐姐聞言頓時賠笑將黛玉推進屋裡,待其落座又親自奉茶,這才說道:“不想容兒竟瞧得這般分明。”
黛玉得意一歪頭。她姻緣早定,再無改易之能,自此便在一旁隔岸觀火。林妹妹本就是個聰慧的,許是之前‘身在此山’瞧不分明,待此時將前後因由瞧了個清楚,哪裡還琢磨不清內中的門道兒?
忽而反應過來寶姐姐打趣自個兒,黛玉禁不住俏臉兒一紅,扭頭剜了其一眼,道:“寶姐姐倒是好運道,先前二姐姐若是按部就班,隻怕那勞什子‘金玉良緣’還有的拉扯呢。這回催逼一番,不論如何舅媽都要給個準話兒,反倒稱了你的心意。”
寶姐姐暗自得意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世間的事兒,有時隻消自個兒做得好了便成,餘下的變數,說不得自個兒就敗落了呢。”
頓了頓,又道:“你既知內情,怎地又來了?”
黛玉道:“我若不來,豈能瞞得過旁人?”
寶姐姐頓時歡喜起來,上前摟了黛玉搖晃道:“好容兒,無怪我一來就瞧著你可親。”
黛玉被哄得露出笑模樣,說道:“你這人心思太多,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隻盼著你來日彆欺負了我就好。”
寶姐姐笑吟吟挪開身形,兜轉到黛玉正麵兒認真道:“嗯,來日定不會欺負了容兒。”
“你還說!”黛玉羞惱著要來嗬癢。
寶姐姐趕忙笑著躲開,又道:“其實那日他也給我取了字的。”
黛玉頓時停步,納罕著瞧過來。
寶姐姐不禁回味著笑道:“是洛字。”
黛玉忍不住笑道:“那豈不是姊妹們都取了字?莫非他還想著儘數都搬進陳家不成?”
寶姐姐忍不住掩口而笑,打趣道:“那倒是好呢,到時候也起個大觀園,咱們來日也是這般相處著,一直到老。”
誰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黛玉倒是動了心思,禁不住暢想道:“若是嫁了人也能如閨閣中一般姊妹們每日嬉鬨著,那倒是極好呢。”
寶姐姐啼笑皆非,說道:“我不過是說笑,偏你還當了真。回頭兒我與他說說,看他如何笑話你。”
黛玉哼哼兩聲兒,驟然又來嗬癢。寶姐姐不查之下頓時中了招,眨眼間笑成了滾地葫蘆,扯著黛玉也倒在地上,一時間素淨的蘅蕪苑裡滿是古怪的笑聲。
不知道的,還當是寶姐姐忍不住啜泣呢。
待寶釵與黛玉一並用過晚飯,黛玉方才施施然回轉瀟湘館。
寶姐姐又去了東北上小院兒一趟,與薛姨媽說過一會子話兒,待過了晚點才回轉蘅蕪苑。
本道這日再無旁的事兒,誰知戌正時分,鶯兒正伺候著寶姐姐沐足,忽而便聽得房後‘噗通’一聲重物落地。
蘅蕪苑依山而建,屋脊與山上盤道平齊,便是有一道後牆阻隔,也攔不住有心人翻越。
主仆兩個頓時對視一眼,鶯兒胡亂擦了手道:“姑娘,我去瞧瞧。”
寶釵嫻靜應下,隻當是園子裡的活物不小心遊逛到了蘅蕪苑。
那鶯兒披了衣裳、挑了燈籠自後門出來觀量,誰知須臾便驚呼一聲兒。
寶姐姐撂下書卷不禁蹙眉,喊道:“鶯兒,瞧見了個什麼?”
聽見寶釵說話兒,前頭便有婆子到門前問詢。
此時就聽鶯兒回道:“沒,不知哪兒來的貓兒落在後院兒打架呢。”
寶姐姐不疑有他,便吩咐前頭婆子道:“無事,你們且去歇著吧。”
前門婆子應下,自去廂房歇息。少一時,後門吱呀一聲打開,鶯兒進得內中,麵上古怪著湊過來,低聲與寶姐姐道:“姑娘……遠大爺來了。”
寶姐姐狐疑瞧了其一眼,這才訝然道:“啊?”
就見鶯兒笑著遙遙一指,寶姐姐扭頭便見陳斯遠打了珠簾笑吟吟踱步入內。
寶姐姐驚、喜交加,一時忘了自個兒還在沐足,猝然起身又身形一歪,誒唷一聲兒便要栽倒。
那陳斯遠兩步搶上前,探手便將溫香軟玉一般的寶姐姐攬在懷裡,嘴裡兀自戲謔道:“妹妹何必這般急切?那夫妻對拜總還要兩年呢。”
寶姐姐顧不得羞赧,強撐起身形來,一雙水杏眼驚喜著看向陳斯遠,說道:“你,你怎地來了?”
陳斯遠扶著寶釵落座床頭,笑吟吟道:“興起而來,與妹妹說會子話兒就走。”
興起而來……言外之意自是想寶釵了。至於今日之事,他自是信得過寶姐姐的智慧,也就不用過來安撫。
寶姐姐聞言隻覺心下分外熨帖,此時方才紅雲上臉,羞得彆過頭去。那水盆中的一對兒菱腳更是不安地疊在一處,十根腳趾摳摳著,好似要摳破水盆挖個地縫兒鑽進去一般。
“你,你——”
陳斯遠低頭掃量一眼,頓覺寶姐姐的菱腳白皙豐潤,十根腳趾點了蔻丹,局促不安的模樣分外惹人喜愛。
他便笑著道:“我去書房裡等妹妹。”
“嗯。”
寶姐姐應下,眼見其果然去了書房,趕忙扯了帕子擦拭了一對兒菱腳,趿拉了繡花鞋,待麵上紅雲稍褪,這才捋著發絲挪動蓮步朝書房而來。
臨到書房前又扭頭瞧了一眼,鶯兒這會子正掩口笑著,見狀趕忙垂頭往臥房裡去忙活了。
寶姐姐挑開紗簾進得書房裡,眼見陳斯遠負手而立,正觀量著書架上的書冊,忽而麵上一變,趕忙湊過去道:“你,你過會子莫非也要翻牆走?”
陳斯遠扭頭笑道:“不過一人高的矮牆,疾行幾步也就翻過去了。倒是妹妹——”陳斯遠指了指書桌上的金剛經,說道:“怎地看起佛經來了。”
寶釵道:“心緒不寧,可不就要讀會子佛經以安心緒?”
陳斯遠略略思量,笑著道:“你且放心,太太斷沒有應允‘金玉良緣’之理。”說話間探手便將桌案上的佛經抄起。
寶姐姐頓時探手欲止住其,可話到嘴邊又咬著下唇止住了。
陳斯遠隨手一翻,旋即眨眨眼,撂下佛經笑著與寶釵道:“好個寶妹妹,佛經的書皮,裡麵竟是《牆頭馬上》。”
牆頭馬上,全名裴少俊牆頭馬上,講的是李家千金與裴家少年郎遊園偶遇,一見鐘情。以至相約私奔,李家千金更是在裴家隱居七年。其後幾經波折,二人方才再得團圓。
寶姐姐頓時掛不住臉兒,湊過來腦袋抵著其心口道:“我,我是瞧著內中的詞兒極不錯……”
陳斯遠順勢將其攬在懷中,低聲道:“不過是打發光景的話本子,以妹妹的心智,又豈會信了內中的書生臆語?”
寶姐姐這才敢抬眼看人。
陳斯遠扯著柔荑,自個兒先行坐在椅子上,又扯了寶姐姐讓其坐在自個兒腿上。寶姐姐心下羞赧,低聲嗔道:“鶯兒還在呢——”
陳斯遠道:“這又何妨?左右她素來有眼色,斷不會這會子過來攪擾。”
寶姐姐生怕他作怪,趕忙道:“下晌時聽大太太說起那樁事,真真兒天崩地裂一般,我……我都不知如何走出榮慶堂的。”頓了頓,又道:“後來隨著媽媽去了東北上小院兒,心下這才思量了個分明。真真兒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
陳斯遠低聲道:“妹妹便是信不過旁人,總該信得過我才是。”
寶姐姐便舒了口氣,道:“早先我隻當二姐姐是個木訥的,誰知竟是個藏拙的。虧得此番大太太出了昏招,不然我還怕二姐姐算計了你呢。”
瞧著那微蹙的眉頭,嗔怪的俏臉兒,落在陳斯遠眼裡活生生成了護食的小花貓。
陳斯遠便摟緊了寶姐姐,貼著溫香軟玉,低聲說道:“姨太太……此番可是急了?”
“嗯!”寶姐姐笑著頷首,說道:“媽媽急得團團轉,恨不得那會子就去尋了姨媽問個分明呢……連都怪寶玉的話兒都說了出來。”
“哈?”
眼見陳斯遠不解,寶姐姐便咯咯咯笑著將那時情形說了一通。
陳斯遠暗忖,自個兒最近還是彆見薛姨媽了,免得這女子起了疑心病。
二人嘀嘀咕咕說了一會子,陳斯遠逐漸不老實起來,口中卻說道:“隻恨妹妹不好遠行……若妹妹能遠行,方此之際,咱們一道兒往那香山避暑幾日,想來是極好的。”
寶姐姐一邊廂捂緊衣襟,卻抵不住怪手探入其中,一邊廂也不禁心生向往,隻道:“不急,往後……往後自有機會。”
膩哼一聲兒,寶姐姐略略觸碰便動了情,二人對視一眼,頓時貼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