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搬回怡紅院,也不管襲人等拾掇、安置,自個兒興衝衝便往大觀園而來。
一徑行至瀟湘館前,寶玉略略頓足,有心去瞧瞧黛玉,又記起王夫人叮囑,隻得歎息一聲往蘅蕪苑尋來。
誰知闊彆月餘光景,此番寶姐姐見了麵不鹹不淡也就罷了,三句話一過便來勸說寶玉讀書上進。
寶姐姐如今一門心思要做陳家婦,心下本就厭嫌寶玉這等不求上進的,自是懶得與其虛與委蛇。
一番番大道理,落在寶玉耳中便有如和尚誦念的梵經一般,吵得人頭疼。
寶玉頓時摔手而去,兜轉著去了榮慶堂給賈母請安,眼見湘雲不在,問過才知湘雲竟也去小抱廈裡學女紅去了,於是盤桓一會子意興闌珊而回。
此時襲人、麝月等正在怡紅院內拾掇呢,聽見動靜,抬眼便見寶玉沉著臉兒懶懶而回,又歪在床榻上,竟愈發憊懶了。
襲人守著寶玉三十三天,心下自然惦記著母親情形,這寶玉留在房中,她又哪裡好這就走了?
因是便湊過來道:“怎麼又睡覺,莫非前些時日還不曾睡夠?房裡悶得很,你不如出去逛逛。”
寶玉見襲人姿容可人,探手便抓過來:“我是想去,隻是舍不得你。”
襲人移步避過,嗔怪道:“晴天白日的……你夜裡尋媚人廝混就是了。快起來吧!”
寶玉懶洋洋起身,蹙眉道:“可往哪裡去呢?”寶姐姐就知說教,林妹妹……如今愈發生分了。好不容易有個能說話兒的湘雲,如今又去學那勞什子的女紅。“我啊,去哪兒都是膩膩歪歪的。”
襲人說道:“說不定出去了就好了呢。你這般憋悶著,隻怕越待越煩。”
寶玉一琢磨也是,想著便是沒有姐姐妹妹們說話、解悶,往那園子裡遊逛遊逛,賞賞花、看看奇珍異獸也是好的。
當下又起身出來隨意遊逛,誰知才才過沁芳閘橋,遙遙便見賈蘭背了個小巧包袱,領著兩個小丫鬟匆匆往這邊廂行來。
寶玉停步納罕問道:“蘭哥兒這是往哪兒去?”
賈蘭上前喚了一聲‘二叔叔’,當下說道:“方才遠叔打發人來說,要我去他新宅中讀書。”
寶玉最不耐煩聽‘讀書’二字,當即擺手道:“那你快去吧,仔細彆讀瞎了眼睛。”
賈蘭憨厚一笑,領著小丫鬟便去了。
目送賈蘭匆匆而去,寶玉愈發百無聊賴,正愁悶著不知如何是好,忽而便有丫鬟來告知:“二爺,老爺前頭叫你去呢!”
寶玉唬得頓時變了臉色,緊忙蔫頭耷腦往前頭去。
誰知才到綺霰齋,牆角忽而跳出一人來,扯著寶玉的小胳膊哈哈大笑:“寶兄弟莫慌,不是姨夫叫你,是我叫你出來耍頑。”
說罷扯著寶玉就走:“可巧,今兒個陳也俊、柳湘蓮都來了,咱們弟兄好生高樂高樂……隻可惜遠兄弟不在。”
寶玉被其扯著前行,仔細端詳一眼,忽而說道:“蟠大哥怎地這般精瘦了?”
薛蟠身形一滯,頓時麵上苦不堪言。這床笫之歡,薛蟠從來都當做享受,誰知竟有一日會厭嫌了?
薛蟠本就是個喜新厭舊的,起初還極得意荷心、穗錦兩個丫鬟,見天尋著那兩個廝混。待時日一長,薛姨媽若是在,便由薛姨媽催促;薛姨媽不在,便由曹氏催促。
這床笫之歡竟成了公事一般!
薛蟠越琢磨越不對,隱隱覺著自個兒豈不成了太仆寺牧場裡頭的配種公馬?
素來是薛大爺玩兒女人,哪兒有反過來的道理?
因是近些時日薛蟠愈發兌付,得空便往外跑,任憑曹氏、薛姨媽如何管教也不聽。今日得了空,乾脆便來尋陳斯遠耍頑。
誰知陳斯遠不在,他便乾脆來尋寶玉。寶玉正是百無聊賴之際,可謂一拍即合,當下歡歡喜喜隨著薛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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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寶玉,卻說寶姐姐三言兩語攆走了寶玉,扭身回得蘅蕪苑裡嫻靜以待,隻等薛姨媽與王夫人計較過了,再來尋自個兒說話兒。
她心下稍稍不安,又念及姨媽王夫人這些時日待自個兒的情形,算定了絕無應下金玉良緣之理。且先前隱隱有撮合自個兒與陳斯遠之意,說不得此番便能心想事成。
這般思量來、思量去,不覺便過了午時。鶯兒取了食盒來,寶姐姐草草用了些午點,轉眼外間婆子便回道:“姑娘,太太來了!”
寶姐姐丟下筷子,尋了帕子略略擦拭嘴角,緊忙起身來迎。出得正房,遙遙便見薛姨媽領著同喜、同貴兩個蹙眉而來。
寶姐姐心下咯噔一聲兒,暗忖……莫非又有變故不成?
當下上前見了禮,那薛姨媽瞧著寶釵歎息一聲兒,扭頭與三個丫鬟吩咐道:“我們娘兒倆說些體己話兒,你們隻管出去耍頑。”
鶯兒等一並應下,便留在外間守著。
母女兩個相攜進得正房裡,待寶姐姐為薛姨媽斟了茶,那薛姨媽抬眼掃量一眼,蹙眉嗔道:“這回啊……可算隨了你的心意了。”
寶姐姐麵上嫻靜,提著茶壺的手卻一顫,忙問:“媽媽這話沒頭沒尾的,什麼叫隨了我的心意?姨媽如何說的?”
薛姨媽冷笑一聲兒,道:“還能如何說?不過是那些話翻來覆去的說,唬弄咱們呢。我也知道,如今大姑娘封了妃,你姨媽心氣兒高了,隻怕瞧不上咱們家的門第,想著另攀高枝呢。”
寶姐姐便道:“媽媽何必氣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自古如此。”
薛姨媽歎道:“道理是道理,情分是情分……這道理、情分混在一處,真真兒叫人心煩。”頓了頓,又道:“許是你姨媽也厭煩了,聽我說你等不得,竟有撮合你跟遠哥兒之意。”
寶姐姐故作訝然,桌案下的雙手卻暗自攥緊,心道果然如此!
就聽薛姨媽又道:“我說了大太太那日所為,你姨媽卻另有心思,隻說待她仔細思量了,再去尋老太太分說分說。”
尋老太太分說?是了,老太太若開口反對,隻怕大太太先前所言就做不得數了。
這可真是雙喜臨門!
眼見寶釵不言語,薛姨媽說道:“我的兒,再如何說,也是東跨院先提出來的。你……”
寶姐姐嫻靜道:“媽媽放心,我心裡有分寸。”
薛姨媽心有不甘,暗忖那小良人慣會風月事,每回都折騰得自個兒欲仙欲死的……若將這般手段用在女兒身上,隻怕沒幾回女兒便要委身於人了,到那時哪裡還有轉圜的餘地?
隻是這些話薛姨媽不好說出口,心下一時間五味雜陳。再多留下去,薛姨媽生怕露了行跡,因是交代了一番,乾脆起身領了同喜、同貴兩個回返。臨彆又言說薛蟠這些時日愈發恣意,短了拘束,說不得她下晌便要回老宅多住幾日。
寶姐姐自是應下,心下卻思量著過幾日再去盤賬,到時再與陳斯遠繾綣纏綿。
這日未時剛過,薛姨媽果然領著丫鬟、婆子乘車回了老宅。恰逢小抱廈散學,三春一並出來。
前幾日因著二姑娘的婚事,探春、惜春兩個生了間隙,這幾日雖也聚在一處,卻少了往日無話不談的親昵。
探春本要尋機與惜春分說一二,誰知才出了抱夏,惜春便抱了迎春的胳膊道:“二姐姐,你那梅花絡子極好,能給我也打一個嗎?”
迎春納罕於惜春為何突然這般親近,心下隻當她年歲小,不過是一時興起,便笑著頷首道:“自家姊妹,你既說了,回頭兒我給你打一個就是。”
惜春高興道:“好,那我要瞧著二姐姐打!”
當下拖著迎春往綴錦樓而去。
探春停在抱廈前蹙眉不已,良久方才往王夫人院兒而去——她養在王夫人房裡,自是不能短了規矩。
當下領了侍書、翠墨往王夫人院兒而來,誰知才進東角門,正撞見翹首以盼的趙姨娘。
探春頓時愈發蹙眉,上前喚了聲兒,納罕道:“姨娘這是等誰呢?”
趙姨娘擺擺手,趕蒼蠅也似將侍書、翠墨趕在一旁,扯了探春到一旁,一指頭戳在探春眉心,道:“你個沒良心的,不是等你還能等誰?”
探春怔了下,趕忙道:“姨娘……這個月月例還沒放呢。”
趙姨娘蹙眉道:“你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尋你就不能有好事兒?”頓了頓,四下觀量一眼,這才壓低聲音道:“我且問你……二姑娘可是真要嫁給遠哥兒了?”
探春實話實說道:“這卻不好說……前番隻是大太太自說自話,老太太雖沒說旁的,可大老爺什麼心思還不知道呢。”
話音剛落,就見趙姨娘麵上古怪地笑將起來。探春問道:“姨娘笑什麼?”
趙姨娘嘿然道:“既然做不得準,咱們的機會可不就來了?”
“哈?”
“瞎!你這孩子裝哪門子傻?遠哥兒才大你五歲,這幾年又要用心攻讀,這婚事便是定下了,隻怕也要下一科過後才好操辦。算算到那會子,遠哥兒二十,你也十五、六了,可不是正合適?”
探春萬萬沒想到趙姨娘竟是這般心思。心下又急又羞,頓時麵上漲紅著,說話也期期艾艾起來:“你……姨娘……彆,彆亂說!”
趙姨娘哂笑道:“我亂說?誰不知遠哥兒是個好的。誒唷唷,不說來日仕途,單是賺來的銀子,隻怕庫房都堆不下!二姑娘是庶出的,你也是庶出的,瞧模樣你比二姑娘還強三分,怎麼就比不過她去?你也彆跟我說什麼親姊妹不好爭搶,二姑娘是大房的,與咱們隔著房呢!”
“你,你——”真真兒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啊。探春這會子已然惱了,乾脆一頓足,越過趙姨娘就走:“我不與你說了!”
趙姨娘追了兩步,眼看其進了王夫人院兒,緊忙追著道:“回頭兒我就與老爺說道說道,你就等著好信兒吧!”
話音落下,探春不由得越走越快,後頭侍書、翠墨兩個隱隱聽了一耳朵,心下實在不知說趙姨娘什麼好,隻得快步去追探春。
探春臨到抱廈前方才放緩腳步,探手一摸,隻覺麵頰滾燙。她比黛玉還小一歲,這會子漸漸知了些人事兒,此前卻從未想過哪個具體的男子。
那趙姨娘渾說一通,反倒惹得探春犯了心思。不覺想起陳斯遠來,麵上紅雲愈發顯眼。
金釧兒自抱廈裡迎了出來,見探春蹙眉紅臉兒,又見侍書、翠墨兩個追來,便笑著道:“三姑娘怎麼跑來了?太太這會子正與二奶奶說話兒呢,三姑娘隻怕要等一會子。”
探春暗忖正好,便乾脆進得抱廈裡小坐。待過得一盞茶光景,內中傳來一聲冷哼,又須臾,才有鳳姐兒冷笑而出。見的探春,鳳姐兒麵上的冷笑頓時轉暖,笑著道:“探丫頭來了?快進去吧,太太方才還念叨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