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起身應下,彆過鳳姐兒,這才往正房裡來。入得內中抬眼一掃,便見王夫人麵沉如水,手上十八子轉得飛快,顯是正在運氣……也不知鳳姐兒方才說了什麼。
探春上前規規矩矩見禮,王夫人冷眼掃量一眼,麵色這才和緩了幾分,略略說過幾句家常,便道:“府中下人愈發沒個樣子,姑娘家的清名又豈是她們能說三道四的?我方才交代了鳳丫頭,往後再有傳閒話的,隻管開革出府。你私底下也留意著,有那沒起子的嚼老婆舌,隻管拿了來,自有我來管教!”
探春心道,原來是因著二姐姐那些風言風語……當麵應下,又留了片刻,方才被王夫人打發出來。
那王夫人悶坐房中半晌,思量著回頭兒便尋個由頭將彩霞打發了。還有那趙姨娘母子……有老爺護著,她無憑無據的不好胡亂處置,可整人的法子不是有的是?
當下點了彩雲來,吩咐道:“你去趙姨娘院兒瞧瞧,要是環哥兒回來了,叫他來我房裡謄抄一部金剛經。”
彩雲應下,暗忖環老三又倒黴了,緊忙往趙姨娘院兒而去。
少一時,賈環蔫頭耷腦而來,隻當是自個兒上回燙傷了寶玉,此番王夫人是存心磋磨。形勢不如人,環老三隻得悶頭抄寫經文。
王夫人心下計較一番,眼看未時過半,拿定了心思便提前往榮慶堂而去。
一徑到得榮慶堂,入得內中見了禮,眼見隻湘雲在陪著老太太說話兒,王夫人不由納罕道:“怎麼不見寶玉?”
賈母樂嗬嗬道:“寶玉本就是個愛熱鬨的,這前頭病了幾日,又關了三十三天,心裡可不就長草了?方才鴛鴦往怡紅院去問了,掃聽一番才說寶玉與人出去耍頑了。”
王夫人略略蹙眉,沒說旁的。待落座吃著茶與賈母說過一些家常,賈母就道:“你這些時日也勞累了,今兒個又何必早早兒的來我這兒立規矩?”
王夫人欠身道:“禮不可廢,我既無事,總要來瞧瞧老太太。”頓了頓,又道:“另外,我倒是聽了一樁事……怎麼好似,大嫂有意將迎春許配給遠哥兒?”
賈母便笑著道:“八字還沒一撇呢,總要看大老爺怎麼說……偏也湊巧,轉天大老爺就有事去了津門。我尋思著啊,這迎春也不小了,等大老爺回來,我再與他仔細計較一番。”
頓了頓,眼見王夫人麵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賈母便知其有話要說。眼見湘雲在一旁支棱著耳朵傾聽,賈母便推了其一把,笑著道:“你也不用守著我,快去尋她們耍頑去吧。”
湘雲乖順應下,蹦蹦跳跳自去尋寶姐姐去了。
內中隻餘賈母與王夫人兩個,王夫人便沉吟道:“要說這二姑娘許配給遠哥兒,自是極好的。這兩個年歲相當,一個要強,一個內秀,相處起來定然和美。說不得大伯、嫂子心下也早盼著敲定此事呢。”
說者有心,聽者自然也聽出了話外之音。什麼叫大伯、嫂子也盼著?賈母心下一轉,頓時暗自蹙眉。
她為何厭嫌陳斯遠?一則拿了個不知來路的婚書,生生將黛玉撬了去。雖說林家家產還是被賈家挪用了大半,可此時過了明路,來日真個兒計較起來,賈家可是要還的。
另則,此人初來乍到便與兩房沆瀣一氣,攛掇著兩房兒媳合起夥來對付她。於是乎烏家倒了,戴良完了,便是最倚重的賴家如今也苟延殘喘。兒媳王夫人擔負掌家之名十幾年,這二年才真個兒掌了家。
對這等心思歹毒的小輩,賈母又豈能歡喜得起來?
兒媳王夫人方才所言,好似極為忌憚此子……莫非是生怕此人娶了迎春,從此一門心思幫著大房,轉頭再來對付二房?
兩房存的什麼心思,又豈能瞞得過人老成精的賈母?老太太自知賈家如今在走下坡路,老國公晚年時定下來東西二府轉向耕讀傳家,不想一場奪嫡之爭,惹得最有出息的賈敬避居城外,小一輩裡最有才俊的賈珠更是死於非命。
遍觀寧榮二府,哪裡還有出彩的子弟?這玉字輩尋不見出彩的,便隻能指望下一代的草字輩。
隻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如今隻想維係了體麵,至於往後家中如何,自有後人去操心。即便大房、二房要鬥,總要等她闔眼了再說。
這心思歹毒的陳斯遠若是娶了二姑娘,說不得便愈發儘心出謀劃策,來日家中豈不要大亂?
王夫人此時打量著老太太神情,眼見其略略蹙眉,心下便有了數。於是又說道:“再者說,家中又不止迎春一個,老太太總不能厚此薄彼。”
“哦?”賈母納罕道:“太太的意思是……不可啊,探春還小著呢。”
王夫人一怔,心道她哪裡會給庶女尋個這般好的姻緣?當下哭笑不得道:“老太太想左了……我是說,這不還有個寶丫頭嘛。”
“寶釵?”賈母頓時一驚,不禁狐疑看過來。
那王夫人低聲道:“算來寶丫頭也跟遠哥兒年歲相當,二人又多有往來,料想老太太撮合了,斷沒有不成之理。且薛家什麼情形,老太太也知,正缺遠哥兒這等能頂門立戶的。
老太太說,這二人湊成一對兒,可不就是天降良緣?”
王夫人這話明說薛家情形,暗地裡說的則是賈家。須知榮國府還欠著人家薛家銀錢呢,賈母又不肯掏體己銀子填補虧空,雖百般瞧不上薛家母女,可也隻敢點戲譏諷,明麵上從來不敢說一句重話。
不然……若她一口否了那勞什子金玉良緣,來日薛家問榮國府討要銀錢該當如何?總不能典房子質地吧,那樣一來榮國府哪裡還有體麵?
細細思量,這‘多有往來’……豈不是說二人早有私情?且王夫人既敢這麼說,必是與薛姨媽計較過了的,想來薛姨媽也極讚同這門親事?
如此一來,再沒什麼金玉良緣,榮國府也不用急著還錢,豈不是一舉兩得?
賈母沉吟半晌,這才與王夫人說道:“這婚姻大事可不能兒戲,既要門當戶對,也要二人投緣。你也知大太太向來心直口快,上回她自顧自的便說了,隻怕既不曾與大老爺說過,也不曾問過迎春的心意。
太太既不用看顧寶玉了,這幾日便打發人將府中的閒言碎語壓一壓。二丫頭、寶丫頭於我心下都是極好的,來日不拘誰與遠哥兒結緣,我都隻有讚成的份兒。”
賈母這話滴水不漏,惹得王夫人心下暗罵老狐狸。當下卻隻好說道:“老太太說的在理,回頭兒我打發探丫頭問問二姑娘到底是什麼心思,總不好牛不喝水強按頭。”
賈母頷首連連,再不提此事,轉而尋了府中大事小情交代了一番,待臨近晚飯,這才打發了王夫人。
王夫人領著金釧兒、玉釧兒兩個自榮慶堂後的角門出來,行過粉油大影壁,眼看到得大觀園門前,王夫人駐足吩咐玉釧兒:“去將探丫頭請來,就說陪我一道兒用晚飯。”
玉釧兒雖心下納罕,卻悶頭應下,扭身便去秋爽齋尋了探春來。
探春一路問詢,自是不曾從玉釧兒口中掃聽出什麼有用來,於是不禁心下胡亂思忖,想著莫非趙姨娘與自個兒說的話兒傳揚了出去?
探春一路忐忑進得王夫人正房裡,卻見王夫人慈眉善目,果真是要其一道兒用晚飯。
一頓晚飯,王夫人噓寒問暖不說,還特意給探春布了幾回菜,惹得探春禁不住紅了眼圈兒。隻當自個兒素來乖順,總算入了王夫人的青眼。
待晚飯撤下,金釧兒奉上茶水來,王夫人這才說道:“你二姐姐這兩日如何了?”
“這……”探春為難道:“我這兩日與惜春鬨了彆扭,就沒往綴錦樓去。”
王夫人訝然道:“你與惜春素來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好好兒的怎麼就生分了?”
探春紅著眼圈兒道:“隻是因著惜春讚成二姐姐嫁給遠大哥,我心下卻並不讚同——”頓了頓,又道:“——我心下一直以為此番不過是大太太自說自話,人家遠大哥可什麼都沒說呢。”
王夫人頓覺熨帖之餘,不禁又生出幾番提防來。探丫頭才多大年紀?這會子就會揣摩自個兒心思了,便是元春這般大時也沒這麼厲害。假以時日,說不得這探丫頭就又是一個賈敏!
強忍住心下厭嫌,王夫人笑著道:“我的兒,你這話極為在理。實話也不妨說給你聽,打從去年我便生了撮合的心思,時常叫了寶丫頭與遠哥兒來我房中說話。這一來二去,二人雖守著禮,可這心下隻怕早就認定了彼此呢。
這不?我才得閒,你姨媽便急著來說道,我才得知大太太竟搶先要將迎春許配給遠哥兒。常言道強扭的瓜不甜,也虧得大老爺有事兒去了津門,不然轉天當麵問詢,遠哥兒要是一口否了,以後叫二姑娘如何做人?”
探春恍然道:“還有此事?”
王夫人頷首,憂心忡忡道:“我今兒尋你來,就是想你去探聽探聽二姑娘的心思……若實在不成,不如求了老太太擋一擋,總好過來日損了清名。”
探春聞言頓時抿嘴咬了下唇,蹙眉道:“這可不好,說不得大老爺何時就回來了,我須得趕緊尋了二姐姐說道說道去。”
王夫人心思得逞,便道:“快去快去,小心遲則生變。”
探春便起身一福,領了兩個丫鬟匆匆往綴錦樓而去。
待到得綴錦樓前,繡橘不由得麵色古怪地瞥了探春一眼。惜春、迎春兩個說話兒再是謹慎,又怎防得住隔牆之耳?少不得那些體己話兒便被司棋、繡橘聽了去,二人自是知道了三姑娘探春並不讚成二姑娘的婚事。
俗話說得好,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女子又不用養家糊口,一樁好姻緣便能定下後半輩子是好是壞。探春擋著二姑娘的路,便是擋了司棋、繡橘的路,這兩個丫鬟自是對探春心生間隙。
隻是人家是姑娘,她們隻是丫鬟,有些話背後能說,當麵卻不好使眼色。於是乎不鹹不淡招呼了聲兒,又往樓上通稟了,這才引著探春上了樓。
這會子邢岫煙回東跨院看望邢忠、邢甄氏去了,內中隻迎春、惜春兩個在說話兒。
眼見探春來了,小惜春便蹙眉道:“三姐姐怎麼來了?”
探春張口欲言,扭身又將一應丫鬟都打發了下去,這才湊過來蹙眉道:“二姐姐可想過,若是……若是事有不諧,來日又該如何自處?”
惜春不明所以,隻扭頭看向迎春。
那迎春慘笑一聲兒,道:“三妹妹看破不說破,容我多做幾日夢不好?”
惜春這才察覺不對,瞪著眼睛道:“二姐姐……三姐姐,到底怎麼了?”
探春歎息一聲,與惜春道:“自古婚嫁之事,都是私底下計較妥當了才會過了明路,那日大太太既不曾與大老爺說過,也不曾與遠大哥提起,自顧自便說了此事。四妹妹莫非不知,寶姐姐這一年來與遠大哥時常走動?
方才母親召見,這才與我說了,敢情去年母親便撮合著兩人時常在其房中說話兒。論先來後到,是寶姐姐先;論遠近——”瞥了二姑娘迎春一眼,道:“——隻怕也是寶姐姐更近一些。”
“此時大太太不管不顧的,若來日有變,可叫二姐姐如何做人?”
惜春聽得似懂非懂,又眼見二姐姐兀自愁容慘淡,這才知曉此事嚴重。於是趕忙道:“那,那,大太太都說了,此事可還有轉圜?”
探春道:“有的,有!”頓了頓,握住二姑娘的手,道:“二姐姐這會子就去求了老太太,隻消老太太擋住了大老爺,此事就有緩和的餘地。”
迎春搖頭道:“那日便是在老太太跟前說的,連老太太也同意了的——”
探春搶白道:“母親先前去了榮慶堂,料想又與老祖宗計較過,二姐姐此時再去,想來老祖宗必會改了心思。”
迎春看著急切的探春,不禁歎息一聲。她好不容易拿定心思追尋自個兒的姻緣,本就落後於人,誰知又有邢夫人來攪局……真真兒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心下淒苦一陣,到底被探春拖著往榮慶堂而去。
待進得內中,二姑娘哭著撲在賈母膝前,絕口不提陳斯遠如何,隻說舍不得賈母,想多留兩年再嫁。
賈母不由動了情,也扶著迎春道:“先前大太太說起婚事,我隻當是與你計較過的,誰知竟是自作主張。咱們賈家的姑娘又不是尋不著人家,也不差那二年的錢糧,何必早早的嫁做人婦?
二丫頭快起來,你既張了口,我這做祖母的旁的本事沒有,自問還護得住自個兒孫女。來日等大老爺回來,我與他親自說!除非聖人下了旨意,否則便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多留你幾年!”
當下祖孫兩個抱在一處,好一派祖孫情深,便是連廊簷下的幾個丫鬟也禁不住紅了眼圈兒。卻不知二姑娘哭得是自個兒與陳斯遠有緣無分,老太太心下則巴不得陳斯遠與寶釵趕快定下親事,最好明兒個便一並搬出榮國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