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昨日寶玉因結識了蔣玉菡,自覺與其投契,今日一早兒便又去外間耍頑廝混,至晚點時分方才歸來。
襲人昨兒下晌告了假,今兒下晌才回,刻下正在臥房裡拾掇著,麵上愁眉不展。少不得又是與哥哥氣惱了一場!母親得了消渴症,正要靡費銀子呢,偏哥哥也不知儉省,叔伯家又來借用,其哥哥竟借出去二十兩銀子。
由是,那買藥的銀錢自然就不夠數了。若不是因著襲人與寶玉一道兒關在王夫人房裡,花自芳來了兩回也不曾見到人,隻怕早就上門討要了。
恰此時寶玉熏熏然回返,襲人搭眼一瞧,便見寶玉的扇子上少了個扇墜子,頓時蹙眉道:“墜子呢?往哪裡去了?”
寶玉自覺與蔣玉菡愈發投契,便贈了扇墜子,又得了茜香國女王上供的汗巾子,心下自是得意,隻覺鐘哥兒之後,總算有個青白的男孩兒與自個兒往來了。
寶玉生怕襲人多心,乾脆扯謊道:“騎馬丟了。”
襲人也不計較,隻一心琢磨著來日得空總要再見一見遠大爺才好。
到得夜裡,襲人搭眼又見寶玉腰裡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頓時心下有了八九分猜測。寶玉察覺到襲人的目光,頓時訕笑著將汗巾子遮掩了。
襲人心下不禁暗自鄙夷。此時大順又如前明時那般盛行男風,胡同裡便有象姑館。便是這府中,哪個哥兒身邊兒沒幾個清秀小廝?
就好比璉二爺身邊兒的興兒、隆兒,因極得璉二爺寵愛,連二奶奶都不敢輕易招惹,那平兒姑娘更是對這二人敬而遠之。
可世風是世風,襲人心下卻是極瞧不上的……放著好生生的水道不走,偏要去走旱道,這是什麼道理?再說姑娘家也不是不能走旱道兒,為何偏要去尋男子?
且寶玉可是有前科的,那鐘哥兒過世時,寶玉可是好生傷心了一場。隻瞧那會子寶玉遮遮掩掩的模樣,便知這回定是又在外頭尋了個‘相好兒的’!
因是便說道:“你有了好的係褲子,把我那條還給我吧。”
寶玉這才想起白日裡那條與蔣玉菡互換的汗巾子乃是襲人給的,心裡懊悔,嘴上卻沒法兒說,隻得賠笑道:“我賠你一條吧。”
襲人聽了,點頭歎道:“我就知道又乾這些事!也不該拿著我的東西給那起混帳人去。也難為你心裡沒個算計兒。”
寶玉訕訕不言,襲人心知再說下去隻怕他又要惱了,便也不與其理論。夜裡一並睡下,那寶玉在王夫人房裡憋悶了月餘光景,這會子自是按捺不住。奈何襲人隻推說困倦,寶玉求歡無果,隻得抱了被子悶頭睡下。
轉天一早,寶玉聽見動靜醒來,瞧著襲人便討好笑道:“夜裡失了盜也不曉得,你瞧瞧褲子上。”
襲人低頭一看,隻見昨日寶玉係的那條汗巾子係在自己腰裡,頓時惡心得不行,忙一頓把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
寶玉待要再勸,眼見襲人臉色鐵青,情知襲人是真個兒惱了,隻得住口。待洗漱過用了早點,襲人又提了食盒往小廚房送去。
誰知襲人一走,便有小丫鬟進來道:“二爺,前頭來了個夏太監,說是娘娘來了旨意呢。”
因賈政一早兒去坐衙,賈璉又去了津門,大老爺隻好自東跨院過來答對。襲人回來得了信兒,轉頭又去前頭掃聽,待回來才道:“娘娘差了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
頓了頓,襲人忽而心生一計,又笑著道:“我聽了一嘴,二爺與寶姑娘的一樣,都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
寶玉張口便要問黛玉,又生生忍住,轉而說道:“旁的姊妹呢?”
襲人道:“旁的姑娘隻單有扇子同數珠兒。”
寶玉心下悶悶,不禁暗自蹙眉。
襲人打量一眼,又見麝月等不在近前,就笑著低聲道:“隻看娘娘的賞賜,說不得二爺與寶姑娘好事將近了呢。”
寶玉一怔,頓時眉頭緊鎖道:“不過是個賞賜,哪裡就要扯到婚事上了?快住口吧!”
襲人故作納罕道:“這卻是奇了,二爺來日不娶寶姑娘,莫非還想要娶旁的不成?”
寶玉道:“寶姐姐這些時日也不知怎麼了,每回見我,三句一過保準便要勸我讀書、鑽營,我清清白白的人,哪裡會理會那些蠅營狗苟?”
襲人便笑道:“若我說,你也該讀讀書了。這幾日才出了太太院兒,老爺還能容你幾日,待再過兩日,說不得就要去綺霰齋讀書了。”
寶玉頓時苦惱不已,恰此時外間有玉釧兒來,叫了襲人去外邊,這才低聲道:“太太尋你呢。”
襲人頷首,尋了麝月交代一聲兒,便悄然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入得內中,便見王夫人這會子正與薛姨媽說著話兒。襲人不敢攪擾,便停在一旁等著。
姊妹兩個說過尋常事兒,薛姨媽起身告辭,王夫人將其送至門前方才回轉。掃了襲人一眼,笑著道:“寶玉這兩日如何了?”
襲人道:“前兒被薛大爺叫出去一次,也不知結識了什麼人,昨兒夜裡換了條大紅血點子的汗巾子。”
“嗯?”王夫人禁不住仔細過問幾句,待問明那汗巾子樣式,大抵忖度出必是男子佩戴的,深蹙的眉頭便舒展開來。
王夫人大戶人家出身,哥兒尋了小廝出火本就尋常,心下並不在意。因是略略頷首,便問道:“寶玉可曾聽見……旁的信兒了?”
這旁的信兒,自然說的是陳斯遠與寶釵。
襲人搖頭道:“二爺隻知二姑娘求了老太太多留兩年。”
王夫人頷首,不禁犯了思量,生怕寶玉聽聞遠哥兒與寶釵定下姻緣,轉頭便要鬨起來。正待與襲人私下說道一番,誰知此時外間又有丫鬟道:“太太,後頭瞧見遠大爺回來了。”
“哦?”王夫人頓時眼前一亮,暗忖陳斯遠最有辦法,正要尋其問計呢,趕巧這會子就回來了。因是再無心與襲人問話,隻衝著外頭吩咐道:“去清堂茅舍一趟,將遠哥兒請了來,就說我尋他有事兒。”
外間應了一聲兒,自有丫鬟去園子裡請。
轉過頭,王夫人又吩咐道:“你這幾日多看顧著寶玉,免得他又生出是非來。”
襲人應下,眼見再無旁的事兒,便告辭而去。心下不禁納罕,太太此番尋遠大爺又有何事?
有心半道兒截了遠大爺,又生怕被太太身邊兒的丫鬟瞧見,襲人便隻能抿嘴而回。誰知回了怡紅院,卻不見寶玉身形,忙尋了麝月過問,麝月便道:“他是個閒不住的,這會子往園子裡遊逛去了。”
襲人頷首應下,轉頭又去打起了絡子。誰知不過須臾,外間便有小丫鬟瘋跑進來,叫嚷道:“花大姐姐,可了不得啦,寶二爺發瘋啦!”
“啊?”襲人唬了一跳,緊忙丟下絡子出來觀量,便見沁芳亭左近,兩個婆子正生拉硬拽地,將半截身子入了水的寶玉拖將出來。
寶玉這會子披頭散發,怔怔望天,口中隻叫嚷著‘不活了’‘沒意趣’。
若是寶玉有個三長兩短,襲人等怡紅院的丫鬟俱都得不了好兒,因是眾人緊忙撲搶上去,齊心協力到底將寶玉拖拽著上了岸。
那麝月氣得麵色煞白,問四下道:“二爺方才還好好兒的,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有婆子道:“方才倒是瞧見秦昱家的與寶二爺說了兩句話,也不過三兩句,秦昱家的就樂嗬嗬走了,寶二爺瞧著發了癔症,瘋了也似跑去了蘅蕪苑,轉頭失魂落魄而回,我們幾個眼見不好緊忙過來,正瞧見寶二爺要跳水自儘。”
那秦昱家的乃是司棋的母親,一心攛掇著二姑娘嫁了陳斯遠,司棋也好隨著一道兒嫁過去。誰知好心辦壞事,二姑娘前兒個夜裡求告了賈母,轉頭老太太發了話,說是多留迎春兩年,於是乎司棋這陪嫁丫鬟頓時沒了指望。
司棋氣惱,秦昱家的也氣惱!趕巧方才撞見了寶玉,那秦昱家的眼珠一轉,頓時心生一計,上前假模假式道了喜,隻說年底寶二爺便要吃喜酒了。
寶玉自是納罕,隻說‘二姐姐不是求告了老祖宗,怎麼,這事兒又有了反複’?
那秦昱家的笑著道:‘敢情寶二爺還不知?這回可不是二姑娘,而是寶姑娘。嘖嘖,誰能想著,這倆人竟湊到了一處?’
寶玉頓時如遭雷殛,道:“無稽之談,寶姐姐怎地就要嫁了遠大哥?”
秦昱家的哂笑道:“這卻不知了……說不得那二人早就私下有往來呢?”
說罷,秦昱家的樂嗬嗬走了。寶玉怔了半晌,隻覺心下生出一股子意氣來,頓足便往蘅蕪苑而去。
前文有說,炎炎夏日,上到姑娘下到丫鬟,在自家可不會穿得那般齊整。寶玉跌跌撞撞闖進蘅蕪苑,自是唬得婆子前來攔阻。
哪知寶玉激憤之下生出一股子蠻力來,兩膀子甩開婆子,一徑奔到蘅蕪苑正房前。鶯兒顧不得其他,隻穿了比甲便來攔阻:“寶二爺這是要做什麼?便是要見我們姑娘,也總要等上一會子——”
“滾開!”寶玉情急之下,一記窩心腳便將鶯兒踹了進去。邁開大步入內,四下張望著嚷道:“寶姐姐,我有話說!”
虧得鶯兒攔阻,寶姐姐這會子雖氣惱,卻業已尋了外裳罩上。寶姐姐自西梢間轉出來,見了寶玉便蹙眉道:“你又要鬨哪樣?”
寶玉癡癡道:“寶姐姐……我,我且問你,你,你……可是果然要嫁給遠大哥?”
寶釵心下一驚,暗忖這般隱秘事,寶玉又是如何知曉的?先想起姨媽王夫人來,隨即心下否決,王夫人最是疼愛寶玉,斷不會不做準備便將此事告知。
寶釵猶疑間,寶玉兩步搶上前,寶釵生怕其情急失禮,趕忙退了兩步,蹙眉冷聲道:“且住!”
眼見寶玉停步,寶姐姐心下一橫,冷聲說道:“我要嫁誰,又何必要給寶兄弟交代?”
“你——”
寶釵不待其發話,便道:“怎麼,莫非寶兄弟這會子倒是信了那金玉良緣不成?”
寶玉被噎得無言以對。
寶釵心下快意,隨即又道:“這便是了,你既不認那金玉良緣,我要嫁誰便嫁誰,你又何必這般形狀?且遠大哥品貌、才情都是千裡挑一的,嫁與遠大哥,說不得還是我高攀了呢。”
又聽得鶯兒捂著肚子直哼哼,寶姐姐趕忙問道:“快來人,看看鶯兒有無旁的事兒。”
外間婆子這才急吼吼一擁而入,一邊廂拉起鶯兒,一邊廂攔在寶姐姐身前,隔開寶玉。
眼見一眾丫鬟、婆子防賊也似防著自個兒,寶玉頓覺心下苦楚,偏生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於是淒楚地瞧了眼寶釵,奈何寶釵卻不瞧他,隻顧著查問鶯兒情形。
寶玉頓時心如刀割,隻覺前有林妹妹,後有寶姐姐……這姐姐、妹妹都棄自個兒而去了,自個兒還活個什麼勁兒?
於是木然轉身,歎息一聲便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往外行去。
寶釵這會子氣惱得緊,眼看鶯兒嘴角沁了血跡,頓時不願去管寶玉如何了。也是身邊兒的老嬤嬤出言道:“姑娘,不管如何,總要打發人跟著……這萬一出了禍事,豈不要牽連到薛家?”
寶釵這才不情不願應下,打發了兩個婆子隨行在後。
那寶玉跌跌撞撞一路行走,轉眼到得翠煙橋最近,扭頭瞧見瀟湘館,那門前正與侍書說話兒的雪雁瞧見了,頓時臉色一變,生怕寶玉發了癔症胡亂闖進來,因是緊忙拉了門扉,一直盯著寶玉瞧。
寶玉頓覺心下又被插了幾刀,暗忖活著再無意趣,莫不如死了算了!
當下上了翠煙橋,雙臂一張,縱身便跳了下來……誰知此處水最淺,寶玉落在水中撲騰半晌,才發覺水深不過及腰……這真是想死都死不成啊!
隨行的兩個婆子四下叫喚,又有沁芳亭的兩個婆子下水去拖,鬨哄哄好半晌,便成了如今情形。
恰此時寶玉雙眼一翻,頓時人事不省,唬得一眾丫鬟、婆子嚷道:“寶二爺不行了,快去請老太太、太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