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斯遠盤桓新宅數日,今日可算回了榮國府。甫一進得清堂茅舍,香菱、紅玉、五兒、芸香等俱都來迎。
那柳五兒掃量陳斯遠一眼,便覺自家大爺氣度愈發凝練、沉著,竟與外間那些做了十幾年官的進士一般無二,不由得心下歡喜。
陳斯遠笑吟吟答對了幾個丫鬟,一路進得內中,待施施然落座,又捧了紅玉遞來的茶水,這才問起府中這幾日情形。
紅玉便道:“昨兒下晌大爺又打發春熙來過問,哪裡還有旁的信兒?哦,是了,一早兒倒是宮裡來了位夏太監,代娘娘賞賜下好些物件兒,連大爺也有一份兒呢。又聽說,娘娘吩咐下了,說下月初一要去清虛觀打三天平安醮。”
陳斯遠聽得蹙眉不已,這好生生打什麼平安醮?待追問兩句,紅玉也不知此番是什麼由頭。
陳斯遠便將此事暫且放在一邊,又見柳五兒於書房中捧書研讀,還當這姑娘又是在瞧才子佳人的話本子,誰知掃量一眼,竟是三國演義。
陳斯遠回想過往幾日,頓時唬著臉兒道:“這書……看看就罷了,旁的不說,單說三英戰呂布,那呂布再是雄偉,又豈能敵得過車輪戰?”
柳五兒眼見陳斯遠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樣,總覺著自家大爺說的不是書,而是旁的。
恰此時外間玉釧兒來傳信兒:“遠大爺可在?我們太太有事兒尋遠大爺說話兒呢。”
王夫人尋自個兒?陳斯遠先是應了一聲兒,這才不慌不忙思忖起來。他避居新宅,一則是給邢夫人個顏色瞧瞧,二則……也是防著大老爺賈赦虧欠了銀錢,再真個兒當麵說親。
到時候陳斯遠應是不應?應了的話,寶姐姐那邊廂如何交代?不應的話,等於跟大老爺撕破了臉皮,陳斯遠哪裡還好繼續寄居榮國府?
誰知二姑娘竟求告了老太太出麵將此事攔了下來,且大老爺賈赦此行津門非但沒虧反倒賺了一筆。
陳斯遠不知探春來回溝通,隻當主意是二姑娘自個兒拿的,頓時對其愈發刮目相看。錯非這會子情定寶姐姐,說不得陳斯遠還真就順勢應承了這樁婚事呢。
按說王夫人理應讚成自個兒與寶釵,那這會子來尋自個兒……是為表功賣好兒?
這般思量著,陳斯遠出了清堂茅舍,隨著玉釧兒一路出了大觀園,奈何探尋一番不得其果,隻得兜轉一番進了王夫人正房。
那王夫人見陳斯遠進來,便起身笑道:“遠哥兒好自在,竟躲出去好幾日。”
陳斯遠苦笑道:“晚輩實在不知如何應對,隻好三十六計走為上。”
王夫人笑著頷首,探手邀陳斯遠落座,待金釧兒奉上香茗才道:“那前日二姑娘的事兒……遠哥兒可知道了?”
陳斯遠點點頭,道:“正是因此,晚輩今日才敢回府。”
王夫人便笑吟吟道:“既如此,怎地不見遠哥兒來謝我?”
陳斯遠愕然,道:“莫非是太太——”
王夫人得意頷首,這才低聲與陳斯遠道明原委。陳斯遠聽得咋舌不已,敢情這裡頭除了王夫人、薛姨媽,竟還有探春的事兒!
那二姑娘迎春……到底是真聰明還是真木頭?亦或者因著此事便心存死誌?
陳斯遠暫且不得而知,眼見王夫人說完,趕忙起身一揖道:“多謝太太回護,不然晚輩真不知如何應對了。”
王夫人歎道:“你與寶丫頭兩個瞧著就登對兒,我又豈能眼瞅著棒打鴛鴦?再有……這回我那妹妹也急了,說不得遠哥兒與寶釵便要好日將近了呢。”
陳斯遠笑著拱手連連,不迭道‘托太太福’。
那王夫人笑了半晌,笑罷話鋒一轉,說道:“隻有一樣,我那孽障若是知道了,隻怕又要起亂子。我實在不知如何應對,思來想去,便尋了遠哥兒討個主意。”
王夫人為其轉圜,陳斯遠自是要承情,因是便笑著道:“此事容易……既然府中尚且流傳金玉良緣之說,太太來日隻管尋了寶兄弟催問。待過上幾回,便是寶兄弟知道了此事,想來也無話可說。”
那金玉良緣是寶玉自個兒不想要的,怪得了誰來?
王夫人細細琢磨,可不就是這個道理?當下便笑道:“是了,遠哥兒這主意巧,偏我怎麼就沒想到?”
正說話間間,外間忽有婆子匆匆來回:“禍事了,寶二爺跳水自儘啦!”
“啊?”王夫人驚得丟了十八子,起身便要疾行。誰知起來的急了,又心下急切、氣血上頭,隻行了兩步便停步捂頭,身形搖搖晃晃。
一旁的金釧兒喊了聲‘太太’便要上前,奈何離得太遠,鞭長莫及。陳斯遠恰在一旁,隻得趕忙起身扶了王夫人的胳膊,才將其身形穩住。
此時房門推開,玉釧兒領著個園子裡的婆子入內,喊了聲兒‘太太’,眼見陳斯遠扶著王夫人重新落座,頓時不知該不該說了。
那王夫人坐下後略略緩和,總算恢複了幾分清明,趕忙問道:“寶玉,寶玉到底如何了?”
婆子道:“不知怎麼,寶二爺就投了水,虧得沁芳亭左近水淺,大家夥合力將寶二爺拖上來,誰知寶二爺雙眼一翻竟昏厥過去了!”
王夫人聞言,這一口氣還不曾舒出,頓時心下又揪緊……蓋因前一回寶玉、鳳姐兒方才中了招,王夫人又不知前因,心下生怕此番那賊子又來下毒。當下唬得又站起身來,招呼道:“快,快扶我去看看!”
這回不用陳斯遠了,自有金釧兒、玉釧兒姊妹扶著王夫人。陳斯遠既知曉了,也不好躲著,隻得隨著王夫人趕往園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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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
大丫鬟鴛鴦接過平兒手中的托盤,轉身噙笑送至軟塌前。賈母笑著掃量一眼,便見內中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香如意一柄、瑪瑙枕一個。
賈母掃量過,沒口子的頷首笑道:“好好好,娘娘有心了。”抬眼便與賈赦道:“咱們得了娘娘恩惠,回頭兒也要儘一番心意。”
賈赦撫須笑道:“母親放心,下月十五前,一準兒將孝敬送進宮裡。”
那宮中嬪妃自有份例,元春能賞下這些物件兒,顯是動用了銀錢自造辦處采買的。
大順製,宮中妃子各有份例,便有如元春,依規矩每年可得白銀八百兩,蟒緞2匹、妝緞2匹、雲緞4匹等無算,另千秋節、萬壽節等節日另有賞賜賜下。算算各式份例一年到頭不過五千兩有奇。
除去吃穿用度,又要與嬪妃、命婦往來,自是過得緊巴巴,從前為女史時便要榮國府貼補。如今成了賢德妃,隻怕比過往貼補的還要多一些。
賈母聞言又頷首道:“短了誰的,也不能短了娘娘那一份。如今就指望著娘娘晉了貴妃,到時候家裡就有好日子過了。”
鳳姐兒在堂下打趣道:“老太太是有福之人,既說了娘娘來日能晉貴妃,我瞧啊,這事兒準成。誒唷唷,說不得來日我也是國舅老爺夫人了。”
賈母哈哈笑道:“好個潑皮破落戶,單想著自個兒沾光了。”
內中歡笑一場,鳳姐兒領著平兒自去處置庶務,賈母單留了賈赦說話兒。待眾人一去,賈母瞬間變了臉色,沉聲問道:“娘娘到底出了何事,好生生的怎地要打平安醮?那夏太監可曾說了什麼?”
賈赦一搖腦袋,道:“兒子探尋了幾句,那夏太監根本不接茬。不過聖人如今往鐵網山打圍未回,宮中庶務儘數交由娘娘處置……母親也知,那宮中素來水深……想是娘娘得罪了人?”
賈母搖了搖頭,全然不信賈赦的推測,隻道:“左右也沒幾日了,待打過平安醮,讓太太進宮問問。不然我這心下實在放不下。”
賈赦唯唯應下,又說過幾句,這才要告退而去。
誰知此時忽有婆子匆匆來回:“可了不得啦,寶二爺跳水啦!”
“啊?”賈母唬得趕忙起身。
賈赦在一旁聽得直皺眉,便嗬斥道:“且仔細道來!”
婆子使勁兒喘息幾聲,這才將寶玉落水昏厥之事說了個清楚。
得知寶玉隻是昏厥過去,並不曾嗆了水,賈母這才略略安心,可也緊忙讓丫鬟攙扶著往後頭大觀園而去。
大老爺既知此事,總不好躲回東跨院,隻得隨老太太而來。
少一時,賈母、大老爺方才過得粉油大影壁,迎麵便撞見了王夫人與陳斯遠,過了角門又見鳳姐兒、平兒兩個急匆匆往園子裡跑去。
眾人無暇廝見,唯獨賈赦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陳斯遠,倒是惹得陳斯遠心下莫名。
那王夫人、賈母一口一個‘我的兒’‘寶玉啊’,哭喊著朝園子裡奔去,待轉過翠嶂,便見沁芳亭前已然擠滿了丫鬟婆子。
鳳姐兒氣喘籲籲先到一步,當即吩咐道:“閒雜人等快閃開,都圍攏著,寶兄弟隻怕氣息不暢。”
分開人群入得內中,便見襲人、麝月兩個正一左一右抱著寶玉,鳳姐兒朝襲人瞧過去,襲人隻搖搖頭,鳳姐兒頓時鬆了口氣。隨即轉頭吩咐平兒:“快去尋太醫來!”
平兒應下扭身而去。
須臾
哭喊聲漸近,看熱鬨的婆子眼看老太太與太太都來了,頓時退的遠遠的觀量。
王夫人撇開金釧兒,一頭撲在寶玉身上,哭道:“我的兒啊——”
老太太拄著龍頭拐杖頓地連連,聽鳳姐兒說性命無礙,鬆口氣之餘不禁愈發氣惱,道:“這才好了,怎麼又發了病?”
有嘴快的婆子就道:“寶二爺瞧著去了一趟蘅蕪苑,回來就投了水。”
蘅蕪苑的婆子也在,立時駁斥道:“寶二爺直挺挺闖進房裡,老太太也知,這會子暑氣濃,我們姑娘穿著清涼。鶯兒隻阻了阻,便挨了寶二爺一記窩心腳。其後又與我們姑娘拌了嘴,轉頭兒便這樣了……”
另一個則道:“還是我們姑娘放心不下,打發我們跟著寶二爺,這才及時發現的。”
陳斯遠在一旁聽得真亮兒,心下暗忖,寶玉不管不顧去尋寶釵,想來……定是知道自個兒與寶姐姐的事兒了?隻是又是誰走漏的風聲?
仔細觀量寶玉,見其雙眸緊閉,呼吸勻稱……這是氣得又魂遊天外了?陳斯遠心思一轉,緊忙上前道:“寶兄弟既不曾嗆水,何不掐人中試試?說不得此番並不是癔症呢?”
說話間朝著襲人遞過去一個眼神兒,那襲人心下一橫,探手掐在寶玉人中,略略用力,寶玉便‘嗯’的一聲兒睜開眼來。
鳳姐兒大喜,叫嚷道:“醒了醒了,阿彌陀佛,瞧著並無大礙,快先抬回怡紅院再說。”
誰知王夫人忽而舉手道:“噤聲!”
四下為之一靜,便聽寶玉癡呆著一雙眼睛,念念有詞道:“姐姐、妹妹都離我而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趣……你們……快放了我走吧,往後再不來你們家了。”
王夫人聞言頓時掩口而哭,老太太也急得紅了眼圈兒,頓足道:“又是聽了哪個沒起子的渾說?園子裡的姑娘都好好兒的在呢,哪個離你而去了?”
此時外間又有平兒叫道:“且讓一讓,王太醫來了!”
眾人左右二分,王太醫急匆匆上前。先是翻了翻寶玉的眼皮,又診過脈象,頓時心下有了數。起身朝著賈母一拱手,道:“老太太,寶二爺不過是一時憂怒傷了肝脾,待我開了方子吃過兩副藥也就好了。隻是這心緒……須得仔細排解了,不然來日恐成宿疾。”
賈母自是謝過王太醫,吩咐鴛鴦看賞,又緊忙吩咐丫鬟、婆子將寶玉先行抬回怡紅院。
陳斯遠與賈赦自是跟著一道兒去了,隻是連房門都不曾進,隻能在外間等候。少一時又有三春、湘雲、黛玉、寶釵、邢岫煙絡繹而來,俱都在房外聽動靜。
陳斯遠暗自與寶姐姐對視一眼,寶姐姐隻氣惱著撅了撅嘴,又朝著一旁努努嘴。陳斯遠扭頭,卻見二姐姐迎春正垂著螓首,一旁的司棋、繡橘兩個滿是幽怨之色。
許是錯覺?怎麼感覺方才二姑娘一直盯著自個兒來著?
過得一盞茶光景,大丫鬟鴛鴦出來道:“老太太說寶二爺須得靜養,待養好了姑娘們再來看望也不遲。”
話音落下,陳斯遠本待尋了寶釵計較,誰知卻被賈赦叫住,二人行了一陣,賈赦才道:“遠哥兒不知,老夫回程時就思量著將迎春許配給你……誰知甫一回府,老太太便叫了我去,說要多留迎春兩年。哎,如之奈何?”
陳斯遠心下腹誹,大老爺這是畫餅畫習慣了?
隻聽賈赦又道:“不過你也彆急,左右不過二年光景,一晃就過去了。來日你來東跨院,老夫另有要緊事兒與你計較。
”
陳斯遠含混應下,那賈赦以為其乖順,這才誌得意滿而去。待陳斯遠轉過頭來,卻哪裡還有寶姐姐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