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問道:“你打哪兒來?”
“從園子裡來。”
“可見過你寶兄弟了?”
寶釵搖頭道:“這卻不曾見過。”
王夫人就歎息道:“你可知,方才金釧兒投井了?還是遠哥兒瞧見了,這才救了上來。”
寶姐姐道:“說來我倒是瞧見遠大哥了,他才從外書房回來,許是下井時磕碰到了,如今走路也不大順當呢。”
王夫人感念道:“這孩子也是實誠,哪兒有自個兒跳下去救人的?”
寶姐姐就笑道:“也是情急,好歹周全了,沒鬨出人命來。”
“是啊,是啊。”王夫人點頭連連,心下後怕不已。錯非陳斯遠搭救了金釧兒,隻怕她們母子的名聲就毀了!
寶玉年紀小,沒擔當也就罷了,自個兒若是占了惡毒之名,來日哪家的姑娘還敢嫁進來?
王夫人不禁抱怨道:“原是前兒她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她一下,攆了她下去。我隻說氣她兩天,還叫她上來,誰知她這麼氣性大!”
寶姐姐心有所屬,自不會為王夫人開脫,隻道:“總算被救了,姨媽回頭尋了金釧兒說分明便是了。”
王夫人又是歎息一聲,心下也是為難。出了此事,金釧兒留還是不留?真真兒是留也難,不留也難。
恰此時彩雲道:“寶二爺來了。”
王夫人正是煩悶之際,聞言頓時蹙眉道:“來的正好!”有心數落寶玉一通,奈何此時寶釵就在一旁。
寶姐姐多聰慧啊,趕忙起身道:“姨媽既無旁的事兒,那我先去了,回頭兒尋了跌打損傷的藥酒給遠大哥送去。”
王夫人道:“這可是正經事兒,你快去吧。”
寶姐姐起身告辭,出門之際與寶玉撞了個對臉兒,寶姐姐隻朝著寶玉點了點頭,也不管張口欲言的寶玉,徑直錯身而過。
寶玉扭頭瞠目,隨即歎息著蹙眉入內。
此時寶玉也得了信兒,自是揪心不已,隱隱後悔那日自個兒不管不顧的跑了,獨留金釧兒自個兒挨了打罵。
蔫頭耷腦進得內中,王夫人果然忍不住憋悶,劈頭蓋臉數落了寶玉好一通。
待好半晌,這才放寶玉離去。那寶玉茫然不知何往,背著手,低著頭,一麵感歎,一麵慢慢的走著。信步來至廳上,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麵賈政正往裡走,可巧撞了個滿懷。
“站住!”賈政一聲喝,寶玉頓時好似老鼠見了貓兒,唬得倒抽了一口氣,隻得垂手一旁站了。
賈政先前被賈雨村陰陽怪氣了一通,本就心氣兒不順,又見寶玉一副葳葳蕤蕤的模樣,頓時惱得劈頭蓋臉一通訓斥。
忽有管事兒的來回:“忠順親王府裡有人來,要見老爺。”
賈政頓時一怔,這賈家與忠順王素無往來,早前還有仇怨,這可真是夜貓子登門無事不來。當下也顧不得再教訓寶玉,吩咐一聲兒‘快請’,便往向南大廳而來。
入內一瞧,這來人乃是忠順王府的長史官,論官職乃是正五品,還強過賈政這個從五品的員外郎。賈政便自稱‘學生’答對長史官,誰知三言兩句一過,那那長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辦,隻用大人一句話就完了。
我們府裡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內園賜出,隻從出來,好好在府裡,住了不下半年,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聽了,尊府不比彆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啟明王爺。
王爺亦雲:‘若是彆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隻是這琪官乃奉旨所賜,不便轉贈令郎。若十分愛慕,老大爺竟密題一本請旨,豈不兩便?
若大人不題奏時,還得轉達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免王爺負恩之罪,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聞言又驚又氣,忙吩咐人叫來寶玉。
那寶玉入得內中與長史官對質,誰知好死不死的,今兒個寶玉正戴了茜香國女王上供的汗巾子!於是乎二人對質幾句,被那長史一語戳破,寶玉頓時喪了膽,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彆的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彆的事來。”(注一)
當下果然交代了那蔣玉菡在城外紫檀堡購置產業之事!
那長史得了信兒,麵上不禁愈發鄙夷,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
說罷起身而去。賈政氣得目瞪口歪,一麵吩咐寶玉不許動,一麵緊忙去送。
待送過了長史,賈政回身便見賈環賊眉鼠眼的停在儀門左近。(注二)
賈政瞥了一眼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喝問道:“何事?”
賈環低眉順眼道:“金釧兒投井了!”
賈政一愣,道:“好端端的,金釧兒跳什麼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麵何在!”當下便吩咐人尋賴大等管事兒的。
賈環慌忙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了。”
此處賈環打了個馬虎眼,隻說金釧兒投井了,卻並不說後續如何。
賈政隻當金釧兒投井死了,頓時氣得麵如金紙!
大喝:“快拿寶玉來!”
一麵說,一麵便往書房裡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那一眾清客眼見賈政這般暴怒,頓時一個個啖指咬舌,趕忙退出……竟無一人敢上前勸說。
那賈政喘籲籲、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麵淚痕,一迭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
眾小廝們隻得齊聲答應,有幾個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情知不好,留在向南大廳急得亂轉,偏生也不曾撞見個能往裡傳信兒的人。可算撞見個老嬤嬤,又是個耳聾眼花的,寶玉說前門樓子,老嬤嬤聽成胯骨軸子,雞同鴨講一番,寶玉急得直跳腳,旋即便有小廝拿了寶玉往賈政外書房而去。
賈政一見寶玉,頓時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硬闖閨閣等,隻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小廝等不敢忤逆,卻也知寶玉乃是老太太、太太的眼珠子,於是乎板子雖高高舉起,卻是輕飄飄落下。偏生寶玉此時六神無主,竟忘了慘叫,隻哆哆嗦嗦硬挺著挨打。
賈政正在氣頭兒上,上前一腳踹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
眾人眼看打壞了,緊忙上前來勸。賈政哪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乾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
眾人眼看勸不得,隻得又退了出來,趕忙尋了儀門處的婆子往內中遞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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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離了賈政外書房後也不曾回清堂茅舍,想著說不得寶玉過會子便要挨揍,便乾脆在沁芳亭納涼。誰知探春、惜春兩個尋來,嘰嘰呱呱說了會子話兒,又見黛玉、湘雲聚在一處,眾人便往滴翠亭納涼賞魚。
這人一多,自然沒法兒說些體己話兒,反倒是後來的二姑娘與陳斯遠說了半晌。
正待此時,忽而有婆子急匆匆奔過來,遙遙就道:“可不好啦,寶二爺讓老爺打壞了!”
陳斯遠暗忖戲肉來了,隨著一眾唬得變了臉色的姑娘尋那婆子問詢,婆子顛三倒四說了幾句,隻道:“太太往前頭跑去了,我看周瑞家的去請老太太了!”
出了這檔子事兒,眾人便要去前頭勸說。奈何二姑娘此時待字閨中,那外書房在儀門外,自然不好去瞧。黛玉瞧出迎春為難,便道:“再大的事兒隻怕也出過了,你們去瞧吧,我陪著二姐姐。”
那湘雲雖業已定下親事,卻是個疏闊的性子,聞言竟先行一步跑了出去。陳斯遠便領著探春、惜春兩個小的一道兒出了園子,隨即正好在輔仁諭德廳撞見了薛姨媽與寶姐姐。
眾人也不多話,徑直過西角門往榮慶堂後頭來,其後又出了榮慶堂過綺霰齋,遙遙便見鴛鴦等扶著顫顫巍巍的賈母出了角門。
那角門外便是賈政外書房,老太太氣得遙遙就喊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
說罷,已然由鴛鴦等攙扶著進了外書房裡。
陳斯遠等滯後須臾,也進了外書房。那賈政正與賈母說著話兒,陳斯遠掃量一眼,便見寶玉屁股上血刺呼啦,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賈政果然下了狠手!
此時就聽賈母說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金陵去!”
此言一出,賈政頓時嚇得下跪求告。此時孝道大過天,也不用王夫人與寶玉,單是賈母自個兒氣得回了金陵,有好事者彈劾一本,賈政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那賈政叩求認罪且不說,賈母心下記掛,趕忙又去看寶玉。眼見寶玉麵色煞白,屁股上血肉模糊,頓時抱著寶玉大哭不已。
鳳姐兒不知何時也來了,眾人便齊齊上前勸說,陳斯遠趁機插話道:“老太太若心疼寶兄弟,不若快去尋了太醫問診,免得傷勢綿延再耽擱了。”
賈母聞言這才止住哭聲,道:“是極,快去叫太醫!”
鳳姐兒就道:“此處不好處置傷勢,我看還是快將寶兄弟挪回綺霰齋為好。”
賈母與王夫人都應下,便有那自告奮勇的婆子要來攙扶寶玉,唬得鳳姐兒罵道:“胡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打得這個樣兒,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
幾個婆子這才恍然,緊忙抬了春凳(注三)來,七手八腳抬著寶玉往綺霰齋而去。陳斯遠隨行出來,那探春與湘雲俱都心疼寶玉,這會子也抹了眼淚。小惜春雖也用帕子揉著眼睛,卻乾打雷不下雨;寶姐姐隻是眉頭深鎖,連揉眼睛都懶得敷衍。
眼見陳斯遠瞥過來,寶姐姐瞪了瞪眼,忽而朝一旁呶呶嘴,陳斯遠順勢瞧過去,便見襲人正尋著寶玉的小廝茗煙說著話兒。
當下眾人浩浩蕩蕩到得綺霰齋,那綺霰齋雖寬綽,卻也容不下這般多人。鳳姐兒便攔了眾人,隻說不若回頭兒再來瞧寶玉。
薛姨媽、寶釵、探春、惜春、湘雲等唏噓著一道兒先行回了後頭,陳斯遠尋機等在綺霰齋不遠處,遙遙見襲人快步回轉,陳斯遠便招了招手。
襲人四下瞧了眼,眼見無人瞧見,這才快步湊了過來。
陳斯遠也不廢話,徑直問道:“寶玉為何挨了打?”
襲人回道:“茗煙說,許是薛大爺走漏了風聲,讓老爺得知了琪官之事;又有環哥兒在儀門前說了金釧兒之事,老爺這才發了火兒。”
陳斯遠蹙眉道:“文龍如今住在老宅,三五日才來一回,怎麼就怪在他身上了?”
襲人一噎,這才道:“許是茗煙胡猜的……不過環哥兒告狀之事,茗煙是親眼瞧了去的。”
金釧兒沒死,也不知賈環怎麼告的刁狀。
擺擺手,襲人緊忙快步回了綺霰齋。陳斯遠略略思量,又出了角門,正瞧見幾個清客聚在賈政外書房外愁眉苦臉。
陳斯遠一眼瞥見詹光,趕忙道:“詹先生還請移步。”
詹光前一回得了不少好處,趕忙告罪一聲兒快步尋了過來。
二人廝見過,陳斯遠壓低聲音問道:“方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好生生的,老爺怎麼就發了這般大的火兒?”
說話間悄沒聲兒的扯了其衣袖,偷偷塞過去一枚銀元寶。詹光袖籠一墜,頓知這元寶起碼十兩,當下趕忙道:“先前興隆街的大爺說了個故事,老爺回頭兒就犯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