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詹光四下看看,趁著無人緊忙將那奇案說了一通。陳斯遠聽罷頓時咋舌不已,那賈雨村就差指著賈政鼻子罵街了,無怪賈政會火氣升騰!
與那詹光彆過,陳斯遠複又進得角門裡,才經過綺霰齋,遙遙便見李紈領了素雲、碧月兩個匆匆而來。
那李紈瞥見陳斯遠,緊忙上前問道:“遠兄弟,寶玉挨打了?這是怎麼鬨的?”
陳斯遠含混道:“我也是才來,隻聽說是忠順王府來人,也不知怎地,老爺就發了火兒。”
李紈略略蹙眉,當下與陳斯遠彆過,誰知甫一進得綺霰齋裡,便聽正房裡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隨即哭喊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哪一個!”
此時李紈才行至院兒中,聽得此言不禁頓住身形,霎時間淚流滿麵。身形又好一陣搖晃,素雲、碧月眼看不對,喊著‘奶奶’緊忙上前攙扶。
內中鳳姐兒迎出來,見李紈失魂落魄又痛哭流涕,哪裡不知王夫人所說戳中了李紈痛處?奈何平兒去請太醫了,鳳姐兒身邊兒一時也無得用的人手,正好瞥見陳斯遠還在門前,緊忙招手道:“遠兄弟快來!”
鳳姐兒喚罷,上前與李紈嘀咕了幾句,又勸慰道:“太太也是心疼寶玉,大嫂子又何必上心?”頓了頓,緊忙吩咐兩個丫鬟:“這邊廂暫且無事,你們快扶了大嫂子先回去。”
其後又與行過來的陳斯遠道:“遠兄弟,勞煩你代我將大嫂子送回去。”
陳斯遠拱手應下,內中又有婆子道:“二奶奶,二爺的衣裳粘著肉呢,這可怎生是好!”
鳳姐兒再也顧不得旁的,緊忙扭身回轉。
陳斯遠眼見李紈哭得梨花帶雨,當下隻歎息一聲,實在不知如何規勸。隻低聲催了兩句,便讓素雲、碧月兩個扶著李紈往後頭行去。
一路無話,陳斯遠將李紈送進稻香村,這才扭身回返。原還想著尋了寶姐姐好生計較一番,誰知行不多遠,便聽得藕香榭裡有人招呼自個兒。
陳斯遠扭頭觀量,便見黛玉正翹著腳自內中招手,身後除去丫鬟、婆子,二姑娘迎春竟也還在。
陳斯遠心忖,隻怕迎春、黛玉也納罕著呢。當下挪步進了藕香榭,彼此見過禮,不待黛玉發問,陳斯遠就道:“我去得晚,也不知情由,隻聽說是忠順王府的人來了一遭,轉頭老爺就動了肝火,任誰勸著都沒用,拿了寶兄弟便狠命打了一通。”
迎春蹙眉道:“原來如此。”
黛玉卻瞥了陳斯遠一眼沒言語。
迎春又問了兩句寶玉情形,麵上唏噓一番,因此時業已臨近飯口,這才匆匆回了綴錦樓。黛玉也要回瀟湘館,陳斯遠正好與其一路同行。
待過得蜂腰橋,二姑娘往西去了紫菱洲,陳斯遠與黛玉前行一段,忽而說道:“我卻不信你不知情由。”
陳斯遠停下腳步,四下瞧瞧,這才笑著道:“你老師為你撐腰來了。”
黛玉停步抬首,一雙罥煙眉微蹙,等著陳斯遠解釋。
陳斯遠簡短截說,便將聽來的‘奇案’說了一通,頓了頓,又道:“其後忠順王府來找寶玉問琪官所在,賈環又堵在儀門告了一狀,累加之下,你舅舅這才大動肝火。”
黛玉翹了翹嘴角,道:“不想這內中竟還有我的緣故。”
不好說這三樁事兒哪一樁占了主導,隻能說彼此累加,火上澆油這下,這才讓寶玉挨了一通胖揍。
陳斯遠又道:“先前賈撫台要我明日登門,妹妹若有什麼話兒要帶,隻管與我說了就是。”
黛玉略略思量道:“這三言兩語隻怕也說不清楚,待我過會子寫了書信,回頭兒打發雪雁送去。倒是有勞遠大哥了。”說話間黛玉斂衽一福。
陳斯遠笑著擺擺手,道:“既無事,那妹妹先回,我也回了。”
黛玉應下,這才扭身領著丫鬟回了瀟湘館。
陳斯遠信步而行,須臾回了清堂茅舍。那紅玉、香菱、五兒都在,唯獨包打聽芸香這會子不知跑去了哪兒……料想理應是四下打聽消息去了?
幾個丫鬟也納罕今日之事,陳斯遠不好說分明,隻含混說了幾句,外間忽而有婆子道:“大太太來了!”
邢夫人來了?陳斯遠緊忙起身來迎,才至門前,便見邢夫人領著苗兒、條兒匆匆而至。
人未到,話兒已出口。
“哥兒,我才從綺霰齋來,二房太太說得含含糊糊,到底出了何事,怎地惹得這般大動乾戈?”
陳斯遠沉吟著沒言語,邢夫人頓時會意,吩咐道:“你們且去耍頑去,我與哥兒說會子話兒。”
一應丫鬟紛紛應下,俱都出了正房。陳斯遠與邢夫人進得房裡便牢騷道:“四哥兒自個兒會站著了,我正逗弄著呢,就說寶玉險些被打死了去。”
陳斯遠撇撇嘴,說道:“他也是自作自受。”
流蕩優伶,表贈私物,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硬闖閨閣……這樁樁件件點算起來,與外間那起子飛鷹走馬、欺男霸女的紈絝子弟又有何分彆?
哦,是了,紈絝子弟隻在外頭欺負人,這寶玉卻是窩裡橫,隻敢在家稱王稱霸。這還沒算人家王府長史一詐,寶玉便將蔣玉菡和盤托出之事呢。往好了說叫胸無城府,往壞了說……那便是事到臨頭毫無擔當,賣友脫身!
當下陳斯遠與邢夫人略略說了說,隨即便見邢夫人眸中熠熠,也不知打得什麼盤算。
陳斯遠頓時蹙眉道:“你又想做什麼?”
邢夫人便低聲道:“小……你,你可得幫著我們娘兒倆。”
陳斯遠納罕道:“這話兒怎麼說的?”
邢夫人恨聲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誰知還能撐幾年?待老太太一去,這府中到底誰做主?”
論爵位,自是大房得了的;論聲勢,元春如今可是賢德妃,且王夫人又有王家為臂助。真個兒鬥將起來,還不知榮國府來日誰做主呢。
陳斯遠自是知曉,那王夫人早就將榮國府視作了囊中之物,隻等老太太一去便要用手段將大房驅離。
什麼手段?
嗬,隻看賈璉、鳳姐兒至今隻有個巧姐兒傍身便知一二。這般手段,焉知來日不會用在大房各人身上?
陳斯遠此時已知鐵網山逼宮兵變之事,當下便蹙眉說道:“你如何鬥得過二房太太?”
邢夫人頓時為之一噎,隨即惱道:“我便知你瞧不上我……罷罷罷,你隻看在四哥兒的份兒上,總要幫我一回吧?”
陳斯遠一怔,是了,四哥兒可是大房嫡次子,賈璉一去,自是輪到四哥兒襲爵。若王夫人真起了歹心,四哥兒又是這個年紀,說不得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四哥兒。
陳斯遠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這有理幫理,有親自然幫親。再如何說,那四哥兒也是自個兒的骨血,他又豈能看著沒個著落?
於是說道:“這是自然,再如何我也總要護著你們娘兒倆。”
邢夫人頓時心下熨帖,麵上噙了笑,道:“這就是了!凡事都講究個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如今可是大好之機,正好兒讓二房自個兒先亂起來。”
“你是說——”
邢夫人笑著眨眨眼,道:“你可彆小瞧了趙姨娘那狐媚子,這些年下來雖名聲不好,卻兒女雙全,可比那周姨娘強了百套。若這兩個真鬥起來,趙姨娘後頭可是有老太太與二叔撐腰的!”
陳斯遠暗自思量,因著自個兒,這府中的平衡早已打破。賈母上了年歲,往後府中人心隻會愈發偏著王夫人,此時若是鬨上一鬨……也是好事兒?
又思量一番,陳斯遠便道:“此事你莫管了,自有人與太太說道。”
陳斯遠想著的是薛姨媽或者襲人,誰知邢夫人卻誤會了,竟頷首道:“是了,寶丫頭合該派上用場!”
陳斯遠聞聲頓時心下哭笑不得。那邢夫人興高采烈了半晌,眼看外間五兒提了食盒候著,這才不情不願告辭而去。
五兒等提了食盒入內,伺候著陳斯遠用過了晚飯,隨即便有芸香一路嚷著‘大爺大爺’,風風火火跑進來說信兒。
說到底,芸香不過是小丫鬟,便再是包打聽,也不過探聽個一鱗半甲,又哪裡窺得了全貌?因是芸香回話極為零散,要麼是‘金釧兒抱著雲姑娘痛哭’,要麼是‘老爺往東跨院去了’,要麼就是‘老太太食不下咽摔了茶盞’。
這金釧兒、賈母如何,陳斯遠渾不在意,唯獨在意賈政這會子為何去尋賈赦。
心下又想著此時天色不早,說不得過會子王夫人便會叫了襲人去問話,這傳信挑唆之事,用襲人總比薛姨媽要強一些?
暗自拿定心思,又想著自個兒不好再去尋襲人,紅玉、香菱太過顯眼,五兒……這丫頭隻怕辦不好此事。於是乎陳斯遠目光落在芸香身上,招招手,待其附耳過來,這才低聲交代了一番。
芸香眨眨眼,不待其問出口,陳斯遠就道:“辦好了此事,下月再給你加一串錢。”
芸香頓時雙目放光,拍著小胸脯道:“大爺儘管放心,我飯也不吃了,這就守著去!”
當下扭身就跑,風風火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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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跨院外書房。
兄弟二人略略敘話,賈赦就道:“二弟何必大動肝火?那忠順王素來與咱們家有仇怨,何必受了其挑唆?”
賈政蹙眉道:“也是寶玉實在不爭氣!”
表贈私物,荒疏學業也就罷了,不過是尋常紈絝行徑;餘下流蕩優伶,淫辱母婢,硬闖閨閣三條可不得了!
先說硬闖閨閣,徑直惹得賈雨村上門譏諷,甚至隱含威脅之意。要知道那賈雨村如今官至二品,說不得何時便回了朝堂,至不濟也能為閣部,好一好便能入閣參讚軍機。
這等人物,又豈是輕易開罪的?
再說流蕩優伶。莫看賈璉尋了小廝出火之事沒人管,上下人等也習以為常,這是因著那小廝都是家生子中選出俊秀清白的,自然不怕染了臟病。那蔣玉菡又是什麼貨色?好聽點兒叫角兒,不好聽就是優伶!
此番惹得忠順王長史找上門來,可見此人乃是忠順王的禁臠。私底下還不知那蔣玉菡與多少人另有乾係呢,寶玉與其交往過密,焉知來日會不會耽擱了子嗣?
最後說那淫辱母婢,賈政恨屋及烏,自是不會覬覦金釧兒。可名義上,那金釧兒等可是給他預備著的。娘老子給你是你的,不給,你還能強搶?這是不孝啊!
至於金釧兒投井,又損了榮國府名聲,由不得賈政不惱!
賈政絮絮叨叨說了一通,道:“……逼奸不成,惹得金釧兒投井而亡,這孽障若不管教,來日隻怕便要無君無父啊!”
賈赦納罕道:“二弟且住,何人與你說金釧兒死了的?”
“啊?”賈政因怒氣衝衝,莫說是身邊兒小廝,便是清客都躲得遠遠兒的,又哪裡會有人告知其實情?“金釧兒沒死?”
賈赦也納罕道:“沒死啊。恰好遠哥兒回府,瞧見金釧兒投井,遠哥兒自個兒跳下去將人給救了。”
“這……”賈政一時無言,這時才知是受了賈環哄騙。可細細思忖,那賈環隻說了金釧兒投井,可從沒說金釧兒死沒死。
當著賈赦的麵兒,賈政乾脆咬牙道:“便是沒死,此番豈不折辱了咱們家的名聲?”
賈赦心下不耐,這會子一心惦記著津門的膠乳營生呢,哪裡得空搭理二房的醃臢事兒?於是含混道:“罷了,總是你房裡事兒,你自個兒有主張就是。”
賈政頓了頓,這才說道:“大哥,今日雨村登門……我看大哥還是將玉兒的家產先挪回去吧。”
賈赦早將那七零八碎的家產當了銀錢,這會子莫說拿不出,便是拿得出來,以大老爺的性子,這到了嘴邊兒的肥肉又怎肯吐出來?
是以便道:“二弟莫不是信不著我?外甥女那家業隻管留在東跨院,她來日出閣時,我自有說道。”
賈政蹙眉勸說道:“雨村今非昔比,又得如海臨終托孤,這……”
賈赦愈發不耐,嗤笑道:“遠哥兒與玉兒都不曾說什麼,何必理會賈雨村說什麼?時候不早,我看二弟還是先行回去處置家事吧。”
賈政張張嘴待要再勸,卻見賈赦不耐至極,賈政情知說不通,便隻得歎息一聲,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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