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良久,二人唇分,寶姐姐已然嬌喘著軟在陳斯遠懷裡。凸碧山莊方向傳來沙沙聲響,寶姐姐抬眼便見鶯兒正撥開枝葉往下頭觀量。
寶姐姐一驚,緊忙推開陳斯遠,朝著鶯兒擺了擺手。鶯兒瞧見了,這才又去上頭守著。
寶姐姐回身,眼見陳斯遠一臉壞笑,頓時氣惱道:“好好兒的說著話兒,偏你又來作怪。”
陳斯遠笑道:“也是一時情難自禁。”
寶姐姐心下一酥,便也不說旁的,隻道:“你還不曾說呢,那茗煙……有何馬腳?”
陳斯遠道:“你隻管讓鶯兒掃聽就是了,那小廝與東府的卍兒不清不楚的,說不得便在榮國府也有相好的。”
寶姐姐頓時唬了臉兒道:“奷近殺,賭近盜。隻為了個淫字,這世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那茗煙既如此不知檢點,焉知不會引逗壞了寶兄弟?這事兒……回頭須得讓媽媽與姨媽說道說道。”
陳斯遠頓時麵上玩味不已,寶姐姐麵上一僵,旋即垂了螓首過來扯了陳斯遠的手道:“我,我家也是迫不得已,不籠絡了府中下人,偌大的榮國府又哪兒有我們母女立錐之地。來日……我定不會縱容的。”
陳斯遠握著豐潤無骨的小手,不禁笑道:“我又不曾說什麼——”
寶姐姐抬眼嗔道:“你便是沒說,心下也是想了的。”頓了頓,又道:“再說籠絡人心,也是為著姨媽。我心下本就不大樂意,平白無故的,又何必壞了家風。”
陳斯遠思量道:“府中三處要職,太太已得了兩處,總管賴大更是打落了威風,當此之際,太太又何必用這等法子籠絡人心?”
寶姐姐歎息道:“你哪裡知道那些老家奴的刁滑?人人生了一雙富貴眼,慣會觀望風色、捧高踩低,彆看如今太太得了勢,來日若是東跨院起了勢,定不會少了那起子首鼠兩端的!”
陳斯遠不禁頷首,賈家仆婦人等的確都是這等貨色。
寶姐姐又道:“那新開的府邸還好,下人都是新來的,也不曾彼此勾連了去。待過上三、四十年,大家彼此都沾著親戚,可謂打斷骨頭連著筋,說不得便要合起夥來一起唬弄了主子去。要我說,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你來日若是自立門戶,隔上十來年,總要換掉一些刁滑的才好。”
陳斯遠嬉笑道:“這等事兒自有妹妹來操心,我哪裡理會得?”
寶姐姐頓時紅了臉兒,雖白了其一眼,卻憋不住笑意,咕噥道:“我……我又沒說非你不嫁。”
陳斯遠順勢便將其攬在懷中,道:“你敢不嫁,我便落草為寇將你劫了去做壓寨夫人。”
寶姐姐吃吃笑道:“若是這般也好,做一對賊公賊婆。”
二人笑了一陣,又尋了省親彆墅後門前的台階落座。寶姐姐早有準備,那一旁的廊簷下竟藏著一張單薄草席。當下陳斯遠鋪蓋了,扯著寶姐姐並肩落座。
寶姐姐又說起白日間的事兒來,她雖早慧,內中卻有許多不懂的地方。
陳斯遠也不瞞她,一一說了個分明。
寶姐姐待其說完,不禁苦笑著搖頭連連,道:“可見老太太如今也糊塗了。”
陳斯遠讚同著點頭。若真個兒聰明,自是要將黛玉寵上天,哪裡還能由著寶玉胡鬨?林妹妹的老師賈雨村如今官至二品,眼看著幾年間一路扶搖直上,說不得來日便要入閣拜相。
賈家業已沒落,當此之際不知交好這等人物,反倒惹了其不快……真是沒法兒說。
想到此節,寶姐姐忽而心下唏噓。外間都說金陵四大家,實則薛家敬陪末座,不過是個湊數的。雖家大業大,可上無官身庇護,下有各房爭產,中間更沒賈雨村這般青雲直上的老師。
雖擔著四大家的名頭,可真個兒論起來……隻是尋常。偷眼瞥了陳斯遠一眼,心下不禁暗忖,錯非早早與其結緣,隻怕這等人物自個兒是高攀不上的。
又想起下晌時鶯兒與自個兒說了湘雲、翠縷主仆的話,寶姐姐便料定,那金麒麟必是陳斯遠撿了去的,也是撞見湘雲這才交還了。二人素日往來不多,雲丫頭又定了婚事……罷了,此時提起來,未免顯得自個兒小性兒,還是不說為妙。
此時月上柳梢頭,仲夏夜裡,四下蛙鳴一片。二人說了半晌閒話,寶姐姐難免醉心,便不自查地偎在陳斯遠身上。
陳斯遠又不是初哥,略略掃量一眼,便見寶姐姐一襲粉紅花卉紋樣鑲邊淡黃對襟褙子內襯荼白抹胸,下著粉紅蘭花刺繡長裙,裙下還露出半截繡花鞋來。刻下眼波流轉、麵若桃花,顯是動了情。
陳斯遠便心下一動,順勢將其攬在懷裡,四目相對,雙唇又接在一處。這一回陳斯遠可就沒那麼規矩了,一手扶其背脊,一手胡亂摸索,隻頃刻便將寶姐姐撫弄了個氣喘不已。
待那怪手下移,寶姐姐忽而悚然,蹙眉道:“不,不行……”
陳斯遠附耳低語了幾句,寶姐姐將信將疑,旋即又迷醉其中。於是靜夜裡,那蛙鳴聲中又伴了細碎的窸窸窣窣。
俄爾,寶姐姐忽而背脊弓起,禁不住牙關相碰,隨即翻著白眼兒綿軟在陳斯遠懷裡,麵上更恰似蒙了大紅蓋頭一般。
陳斯遠默默收了手,心下感歎:果然是水做的寶姐姐!
溫言撫慰一番,誰知寶姐姐剛回過神兒來,便逃也似掙脫開來,又跳出去兩步。
陳斯遠怔了怔,起身正要追過去,便見寶姐姐後退著道:“你,你不許過來!”
“我——”
“不早了,你,你快回去歇著吧。”
說罷,也不管那席子,竟扭身就跑了。陳斯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實在鬨不清寶姐姐這是鬨的哪一遭。
卻不知寶姐姐這會子正心有餘悸呢。方才一番,自是比前回愈發讓人蝕骨銷魂。她自打停了冷香丸,心下熾火愈發升騰,又被陳斯遠引逗得不能自已……錯非強忍著逃了開來,隻怕便要忍不住與陳斯遠玉成好事。
寶姐姐一路疾走,業已眉頭緊蹙、粉麵含霜。這世間大婦儀態,說起來都是端莊、賢淑,偏她這會子欲火升騰……又與那些外頭的狐媚子有何分彆?寶姐姐心下氣惱,小半是因著陳斯遠引逗,大半卻是因著自個兒把持不住。
那鶯兒不知何時追了上來,嬉笑著道:“姑娘何不與遠大爺多說會子話兒?我看巡夜的婆子須得兩刻才會轉過來呢。”
寶姐姐一扭頭,頓時唬得鶯兒麵上一僵。寶姐姐就道:“小心著說話兒,仔細你的皮!”
主仆兩個悶聲無言,一路回了蘅蕪苑。鶯兒吩咐了那靠山婦關門落閂,自去內中伺候著寶姐姐洗漱。誰知處在室中,鶯兒總覺貼近了寶釵,便會若有若無嗅到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因仲夏悶熱,寶姐姐乾脆叫了溫水來,褪了衣裳入得浴桶中洗澡。那鶯兒拾掇著衣裳,誰知拾了褻褲,便見其上大片的水漬,又有古怪氣味傳來。
鶯兒這會子十六了,四下裡奔走,連那多姑娘與人偷情都瞧過幾回,又哪裡不知這是何物?當下不禁憋了笑,暗讚遠大爺好手段,隻怕再來幾回自家姑娘便要守不住了呢。
這日夜裡,寶姐姐又是好一番輾轉反側,自不多提。
及至天明,寶釵拾掇停當,記起陳斯遠的話兒來,於是待用過早點便急匆匆往東北上小院兒而來。
入得內中,那薛姨媽方才用著早點,見了寶釵就笑道:“我的兒,你可吃過了?”
寶釵隨口回了,隨即上前低聲道:“寶玉身邊兒的小廝,有個叫茗煙的,媽媽可記得?”
薛姨媽不明就裡,隻道:“自是記得,怎地說起他來了?”
寶釵肅容,便將昨日陳斯遠所言說了一遭……自然,寶姐姐不好說是陳斯遠告知的,隻推說是鶯兒掃聽來的。
薛姨媽聞言頓時驚愕不已,道:“你哥哥幾日裡才來一回,便是來了,也不過坐會子就走,哪裡就會四下傳揚這起子是非了?”
寶釵便道:“媽媽莫非忘了,早先哥哥也去私學,因著那勞什子香憐、玉愛,很是與寶玉鬨了一番彆扭……說不得那會子便得罪了茗煙,讓他記到如今,這才尋機報還!”
薛姨媽頓時惱了,道:“一個奴才秧子如今也敢欺負到咱們頭上了?”
奈何她雖氣惱,卻一時間拿茗煙沒法子。寶姐姐等了一會子,這才道:“昨兒個入夜時我便讓鶯兒掃聽了,那茗煙也是個不知檢點的。”
那茗煙行事肆無忌憚,東府的卍兒且不提,竟與榮國府的兩個小丫鬟也有染。昨兒個夜裡寶姐姐單顧著心下彆扭了,早起才尋了鶯兒過問,果然便問出了那茗煙的馬腳來。
當下與薛姨媽一通說,薛姨媽頓時頷首連連,不禁熨帖著扯了寶姐姐的手道:“我的兒,虧得你,不然這一遭還不知如何與你姨媽分說呢。”
寶姐姐道:“這攀誣之事,但凡是九真一假,被攀誣的便百口莫辯。媽媽回頭兒與哥哥說說,往後還是少來榮國府吧。”
薛姨媽蹙眉道:“我何嘗不知?奈何你也知你哥哥的性兒,若不讓他來,說不得便要去外頭胡亂廝混。罷了,過幾日我回去看著他就是了。”
寶釵心下暗歎,就是因著這個親哥哥,自個兒才被人小覷了幾分。虧得與陳斯遠結緣,不然說不得如今還要死守著那寶玉呢!
寶姐姐說過此事,便回了蘅蕪苑。
薛姨媽心事重重地用過早點,一徑等到辰時過了,這才往王夫人院兒來。誰知才出門,便有同貴自外頭回來,悄聲說了昨兒個王夫人院兒的事兒。
臨了又道:“後來政老爺去了趙姨娘房裡,發了好一通邪火,隨即便去了夢坡齋。”
薛姨媽心下暗忖,姐姐本就與賈政疏遠冷淡,這下子隻怕更沒什麼夫妻情分了。
當下到得王夫人院兒裡,入內便見金釧兒跪伏在地嚶嚶啜泣,王夫人也是愁容滿麵。
見薛姨媽來了,王夫人不過略略頷首,就與地上跪著的金釧兒道:“我若真個兒厭嫌了你,又豈會責打一番?那讓我厭嫌的,我連瞧都懶得瞧一眼。”
金釧兒隻顧著磕頭,一旁的玉釧兒便道:“太太,也是爹爹、媽媽說話太重,我姐姐受不得,這才一時想不開。”
王夫人道:“若無此事,我還想著冷淡幾日,給你個教訓,再叫來房裡伺候著。可你偏要投井……如今怕是老太太都知道了,我哪裡還敢留你?”
金釧兒求肯道:“求太太看在我往日還算忠心的份兒上,給我一條活路吧。”
王夫人思量一番,就道:“罷了,我那陪嫁鋪子裡有一處布莊,你且去幫襯二年,其餘的過後再說。”
金釧兒聞言緊忙叩頭,玉釧兒也陪著磕了個頭,眼見王夫人歎息著擺手,這才扶了姐姐金釧兒退下。
二人才走,薛姨媽便湊過來道:“姐姐也是心善,這等丫頭隻管打發去莊子就好,又何必管那麼多?”
王夫人心下恨極了金釧兒,奈何有昨日之事,她又不得不安撫。且如今王夫人也不知,那金釧兒是否委身寶玉了。若嚴加相逼,誰知金釧兒會不會來個魚死網破?
這般心思不好說出口,王夫人便歎息道:“罷了,總是伺候了我幾年,我也不能瞧著她沒個著落。”
薛姨媽點點頭,也不曾探尋。呷了一口溫茶,忽而說道:“姐姐,一早兒便有流言傳出來,說是蟠兒將寶玉與琪官的事兒傳揚了出去,這才讓姐夫毒打了寶玉。”
王夫人故作訝然道:“還有此事?”
也就是方才要安撫金釧兒,不然王夫人早就尋了茗煙來過問了。昨兒與趙姨娘做過一場,本想要下狠手,誰知賈政偏趕上這個節骨眼回來了。又與其一番吵嚷,王夫人頓時心如死灰。
回得房裡越想越不甘,她可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啊,如今竟鬥不過一個丫頭出身的姨娘,這讓人情何以堪?
新仇舊恨迭在一處,不弄死趙姨娘母子,王夫人真個兒是坐臥不寧!
她拿定了心思,情知趙姨娘背後有老太太與賈政撐腰,聽婆子說,昨兒個賈政在趙姨娘房裡也發了火兒,過後便去了夢坡齋。想來也是惱了那對兒母子,如今合該拿了真憑實據往老太太跟前擺一擺,料想老太太定會被堵了嘴,再不好為其撐腰。
其後想要將那對母子揉扁了搓圓了,還不都是由著王夫人說了算?
此時薛姨媽忽而提起,王夫人自是訝然,不想這內中還有薛大傻子的事兒?
薛姨媽氣惱道:“我還當哪個沒起子的在背後胡亂嚼舌呢,誰知婆子正瞧見茗煙在二門外與人說道。嗬,真真兒是烏鴉落在豬身上,他自個兒與蟠兒結了仇怨,便要趁機攀誣人。”頓了頓,又與王夫人道:“姐姐怕是不知,那茗煙不但與東府的卍兒有染,更是跟府中兩個丫鬟不清不楚的。說不得寶玉屢次闖禍,都是被那茗煙引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