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月白粉領蘭花刺繡交領長襖,內襯白色交領中衣,下著艾綠長裙,頭戴紗幕帷帽,肩扛小花鋤,其上又掛了個裝花瓣的錦囊。正是豆蔻年華,黛玉身形逐漸抽條,雖依舊單弱,瞧著身量卻與二姑娘迎春相差仿佛了。
陳斯遠隨行在後,慢悠悠跟著黛玉到了山坡處。黛玉撂下物件兒,隻掃量其一眼,便彎腰掃其落紅來。
陳斯遠四下瞧瞧,依舊尋了那青石落座。半邊身子沐浴烈日下,半邊身子隱於樹蔭下。
窸窸窣窣,陳斯遠饒有興致瞧著黛玉一點點將樹下花瓣掃起,又裝進錦囊裡,隻一會子便香汗淋漓。
過得半晌,黛玉叉腰擦汗,嗔怪著瞧了其一眼,道:“你既來了,難道便隻是看著?”
陳斯遠笑道:“花草樹木如何有情?不過是人以情寄之,方才有情。妹妹葬花又非真個兒憐惜落紅,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黛玉納罕道:“這卻奇了,我既不憐惜落紅,又為了哪般?”
陳斯遠笑吟吟指了指自個兒的心,黛玉怔了下,隨即彆過頭去,須臾又自個兒忙活起來。
她寄居榮國府,父母早逝,難免自憐自傷、困惑不安,加之篤信那‘質本潔來還潔去’,睹物思己,這才每每過來葬花,以排解心下苦悶。
黛玉時而便來,瀟湘館的丫鬟隻當是自家姑娘的怪癖;寶玉瞧見兩回,沒說出個什麼來,隻躑躅著要不要幫手;寶釵也瞧見過,倒是打趣了一番黛玉太過潔淨。點算下來,唯獨這奸邪小人陳斯遠一語道破了她的心思。
再想起《浮生若夢》裡所載,黛玉心忖,果然人不可貌相。自個兒是個女孩兒,又生來優渥,自不會思量那朝不保夕之事。陳斯遠卻不同,自小便動蕩不安,於是雖有隱士之心,行事卻偏偏四下鑽營。
又想起這幾日之事,那寶二哥倒是個憤世嫉俗的,奈何半點擔當也無。明明是他撩撥了金釧兒,待舅媽發了火兒,他自個兒倒是跑了,獨留了金釧兒受罰。錯非陳斯遠趕巧搭救,隻怕又是一樁人命官司。
偷眼瞥了眼陳斯遠,黛玉心下暗忖,若是換了他……隻怕定不會偷偷跑了去。
這般想來,反倒是他瞧著更妥帖些。
說來也奇,先前陳斯遠每月送來蟲草,又不嫌勞煩請了脈案,求丁道簡為黛玉開方,黛玉雖感念,也沒怎麼掛在心上……大抵是因著,她心下認定了陳斯遠乃是幸進小人,指望著來日娶了黛玉也好青雲直上。
反倒是那兩回無心之作,一回是錯拿了浮生若夢,一回則是實話實說,惹得黛玉對陳斯遠另眼相看了幾分。於是今日再遇見,竟也覺出其幾分好兒來。
待將山坡處的花瓣掃乾淨,黛玉拄著小花鋤停在陳斯遠身前,遙遙問道:“你昨兒個往老師家中去了?”
陳斯遠點頭應了一聲兒,說道:“聖人不日回京,說不得賈撫台便要大用。”
此番相見,賈雨村果然又熱切了幾分,考校了學識,說了幾樁朝廷上的事兒,甚至留陳斯遠一道兒用了午飯。
陳斯遠繼續道:“賈撫台尤其問了妹妹的事兒,我照實回了,賈撫台頗為憂心。”
黛玉感念歎息道:“我是個不中用的,勞煩老師掛心了。”停了停,又道:“想來老師不日便要回返江南,若你得了信兒也知會我一聲兒,我好讓王嬤嬤代我去送。”
“自當如此。”陳斯遠應下。他見黛玉有些疲乏,便道:“妹妹既累了,何不坐一會子。”
“也好。”黛玉痛快應下,挪步過來,撩了裙裾便落座青石之上。
恰前幾日邢岫煙好不容易續寫了一段《浮生若夢》,那橋段自是與黛玉商議好的。誰知黛玉瞧過了,心下卻極不滿意。雖不願瞧三白、芸娘二人以悲劇結尾,奈何那團圓和美的瞧著卻格外彆扭。
今兒個二人又聚首,黛玉也不彆扭了,乾脆依照浮生若夢前頭的脈絡,商議著與邢岫煙續寫起來。
此時黛玉想起此事,便道:“我與邢姐姐續寫了一段,說的是三白泛舟憶芸娘,本該有一首詩詞,偏生我們二人怎麼寫都不合心意。”
陳斯遠問道:“這前後文什麼情形?”
黛玉來了興致,緊忙說了說。陳斯遠心下暗忖,果然是‘詠絮才’,黛玉、邢岫煙這般商議著續寫,竟得了原作七分真味,真真兒是殊為難得。
等黛玉說過,陳斯遠蹙眉思量一番,便道:“妹妹且聽這一詞可好:
飛花時節,垂楊巷陌,東風庭院。重簾尚如昔,但窺簾人遠。
葉底歌鶯梁上燕,一聲聲伴人幽怨。相思了無益,悔當初相見。
”
黛玉聽得怔住,將此一闕憶少年代入續作,頓覺合該如此。再看向陳斯遠,心下不由得分外惋惜……錯非其要用心攻讀,自個兒續寫了豈不比她那狗尾續貂要強百套?
心下隱隱有些沮喪,旋即又有些不服氣,暗忖待回頭兒仔細思量了,定要將這續作寫好了。
黛玉不再說浮生若夢的事兒,這會子她麵上、脖頸上滿是汗珠子,便自個兒扯了帕子擦拭。隨即掃量陳斯遠一眼,笑著道:“說來再有幾日就是你生兒,我卻還不知要送你什麼賀禮呢。”
陳斯遠道:“妹妹憑心意送就是了,或是一詩一字兒,或是一扇一畫,若實在想不出,隨便撿一冊書送來也行。”
黛玉笑道:“那可不好,每回你都用足了心思,我又哪裡敢隨意敷衍?不若你自個兒來說,心下可有想要的物件兒?”
陳斯遠一時間還真沒想過,忽而瞥見黛玉手中攥著的半新不舊的帕子,便笑著道:“什麼都行?”
黛玉眨眨眼,道:“你說了我才知行不行。”
陳斯遠身子傾過來,駭得黛玉身形後仰,隻見他出手飛快,嗖的一下便將黛玉手中的帕子奪了去。
“你——”
黛玉正要惱,陳斯遠就笑道:“若依著我,也不用旁的,妹妹隻消將這舊帕子送我就是了。”
說話間將那帕子迭了,便要往懷裡揣。
黛玉麵上頓時騰起紅暈來,也顧不得旁的,湊過來便來搶帕子,道:“我才擦過的,哪兒能送你?”
陳斯遠笑吟吟攥緊帕子,任憑黛玉扯了半晌,見其嗔怪著瞧過來,這才撒開手。黛玉緊忙將帕子掖在汗巾子裡,挪開兩步,羞赧著瞥了陳斯遠一眼,低聲道:“我這會子倒是想好了,回頭兒打發雪雁給你送去就是。”
說罷,拾起花鋤,朝著陳斯遠略略頷首,道:“不早了,我先回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起身目視黛玉下了山坡,又頓足回首觀量一眼,這才一路緩行,朝著瀟湘館而去。
陳斯遠麵上噙了笑意,抬頭觀量了下天色,料想賈政合該回來了,便往前頭去尋賈政。
暫且不提陳斯遠,卻說黛玉一路回了瀟湘館,自有丫鬟、婆子來迎。黛玉卸下花鋤、帷帽,一徑進得內中,立馬有紫鵑捧了溫茶來。
黛玉吃了半盞,想起方才情形,不由得又羞紅了臉兒。略略思量,便吩咐雪雁道:“去將我那新繡的花卉竹菊紋手帕尋來。”
雪雁答應一聲兒,不一刻便尋了帕子來。黛玉得了帕子自個兒進了書房,研墨思量,半晌後提筆落墨,在那帕子上寫下一闕娟秀字跡:
花開花落一年中。惜殘紅,怨東風。惱煞紛紛如雪撲簾櫳。坐對飛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花有恨與誰同。曉妝慵。忒愁儂。燕子來時紅雨已濛濛。儘有春愁銜不去,無端底,是遊蜂。
待停筆,黛玉仔細端詳、思量,忽而莞爾一笑,卻不知那人會不會自比遊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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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一路尋到外書房,門前卻隻守著個小廝。問過才知,敢情老爺賈政今日還不曾回來,內中隻幾個清客在閒談。
許是衙門有事兒耽擱了?
陳斯遠扭身,便見趙姨娘身邊兒的小吉祥兒正在角門處與婆子說話兒,沒兩句便蹙眉失落起來,正待回轉,又瞥見了陳斯遠,便抿嘴一福,這才扭身匆匆回轉。
陳斯遠款步行至角門,不待問話兒,那婆子招呼一聲兒便撇嘴道:“一日也不知要尋幾回,我看老爺這回是真惱了,連著兩宿都在夢坡齋睡的。嘖嘖,趙姨娘定是急了。”
陳斯遠哈哈笑道:“這卻不好說了,說不得老爺過兩日就回心轉意了呢。”
婆子笑著頷首,陳斯遠這才款步而去。誰知才至大觀園門前,又見探春領著兩個丫鬟蹙眉而來。
陳斯遠眼前一亮,上前笑道:“三妹妹這是往哪兒去?”
探春勉強一笑,回道:“我去太太處問安。”
陳斯遠道:“今日讀書讀得頭昏腦漲,三妹妹過會子不若尋了眾姊妹來清堂茅舍,咱們也耍一耍手球。”
探春笑道:“那我過會子問問她們,若是都讚同,便一道兒去尋遠大哥;若另有旁的事兒,我再知會遠大哥。”
“好。”
探春彆過陳斯遠,又往王夫人院兒而來。那晚的事兒雖已過去了,可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一句六月寒,王夫人那怨毒的目光,與那句話便如同刀子一般徑直在探春心窩子戳了個洞!
探春此時方知,哪怕她再乖順,於王夫人眼中,自個兒與寶玉、元春總是不一樣!
便是明知不該再想,探春也禁不住麵帶愁緒。待從角門進了院兒,又兜轉到前頭抱廈,玉釧兒忙往內中傳話兒,須臾又引著探春入內。
刻下王夫人正眉頭緊鎖與周瑞家的交代著什麼,二人也不曾瞞了探春去,小姑娘略略聽了一嘴,便知是要攆外院兩個丫頭歸家。
那周瑞家的一一領命,旋即匆匆去料理。
王夫人歎息一聲,瞧了眼探春,頓時擠出一抹笑意來:“探丫頭來了?”
探春規規矩矩上前斂衽一福,口稱‘太太’。
王夫人一怔,又是一聲歎息,起身行過來扯了探春的手,道:“我的兒,前日都怪我在氣頭兒上,一時說錯了話兒,你可彆往心裡去。”
探春強笑道:“我既養在太太屋裡,太太要罵什麼,我也隻有聽著的份兒。”
王夫人趕忙道:“話不是這般說的,你素來孝順,我自是瞧在眼裡的。實在是……”王夫人咬了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此番環哥兒搬弄是非也就罷了,你可知那趙姨娘前一回險些害了寶玉與鳳姐兒性命?”
“啊?”王夫人當下便將過往略略說了說,臨了才道:“虧得通靈寶玉顯靈,不然哪裡還有他們的命在?”
探春愕然不已,心下卻頗為納罕。
王夫人好似瞧出其心下所想,便道:“你當我不氣惱?隻是一來沒了憑據,那馬道婆又逃之夭夭;二來,我實在不想鬨得雞飛狗跳。本道饒她一遭,從此便能安分了,誰知此番又來挑唆。前日你也瞧見了,錯非我早去一步,隻怕老爺便要打死了寶玉。”
說話間紅了眼圈兒,王夫人哭道:“可憐我奔五十的人了,珠哥兒去的早,身邊兒隻剩下這麼一個孽障。好歹也要瞧著其成婚生子,往後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
探春心下將信將疑,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那王夫人又說道:“錯非有這前後兩回,我何至於與趙姨娘鬨起來?前日實在是氣得昏了頭,這才說出那般不著四六的話兒來……我的兒,你千萬彆當真。我原還想著,待答對了寶玉成婚,便要給你尋個好人家,連嫁妝都預備了。”
探春聞言也紅了眼圈兒,丹唇翕張,到底叫了聲兒‘母親’。王夫人噙淚頷首,又摟了探春好生安撫。待須臾,又點過侍書來問探春這兩日情形。
隨即嗔道:“不過一句無心之語,偏你這孩子……罷了,也是怪我。去廚房點幾樣探丫頭愛吃的,今兒個晚飯就留我房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