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釧兒緊忙應下,自去小廚房吩咐。過得半晌,幾個丫鬟提了三個食盒來,伺候著王夫人與探春享用,一時間母女兩個瞧著好似比先前還好了幾分。
待用過晚飯,探春又說要去看趙姨娘,王夫人極為爽快道:“你想去便去,我何時攔過你?你也勸勸她,便是沒了寶玉,還有個蘭哥兒呢,再如何也輪不到她來惦記!”
探春自是應下,出得正房,麵上複又眉頭緊蹙起來。和好如初?二人便是裝得再像心下也都清楚,此番隻怕是破鏡難圓。
思量間進了趙姨娘院兒,入內便見趙姨娘、賈環兩個正悶頭吃用著。桌案上菜色不過四樣,一碟青菜豆腐,一碟涼拌的銀耳,一碟燜茄子,唯一一碟葷腥,還是條巴掌大的魚。
賈環抬眼瞥了探春一眼,冷聲道:“白眼狼,活該!”
趙姨娘抬手就給了賈環一筷子,叱道:“少胡唚,那是你姐姐!”
扭頭瞧了眼探春,趙姨娘擠出笑道:“你可吃過了?”不待探春回話,趙姨娘就道:“都這個時辰了,想來也是吃過了的。”筷子點了點幾樣菜肴,撇嘴道:“瞧瞧,這是打算餓死我們娘兒倆呢。嗬,你這幾日也不大好過吧?早與你說了,你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她能真心待你?簡直是白日做夢!”
探春張張口,欲言又止。
那趙姨娘又道:“今兒個可曾瞧見老爺了?你且放心,如今不過是一時的,等我哄好了老爺,那起子下人再不敢苛待咱們。”
探春這才搖頭回道:“這兩日都不曾瞧見。”
趙姨娘蹙眉嘀咕道:“想是這回真個兒惱了……夜裡我再往夢坡齋走一趟吧。”
這般情形落在探春眼中,探春不禁慘笑一聲,暗忖生母如此,嫡母也是如此,她夾在中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當下扭身與侍書吩咐道:“你去使了銀錢,給……環哥兒叫幾樣可口的來。”
侍書應下,扭身往小廚房而去。探春回身與趙姨娘道:“這邊廂既暫且無事,那我先回了……方才遠大哥正尋我呢。”
趙姨娘擺了擺手:“去吧去吧,可得與遠哥兒好好相處了,那可是有能為的。”張張口,忽而瞥了賈環一眼,趙姨娘緊忙起身過來,推著探春到了一旁,低聲耳語道:“那事兒上回我與老爺說了,誰知老爺開口就說你年歲還小……你也彆急,我看遠哥兒春闈前怕是不好成婚,等上二年我再尋老爺說說。”
探春愣住,旋即霞飛雙頰,張張口又是欲言又止,俄爾歎息一聲,道了句‘我先回了’,當下扭身又蹙眉出來。
才出來便見鳳姐兒急匆匆進了門兒,瞥見探春招呼一聲兒,鳳姐兒便笑著往王夫人房裡去。探春心下依舊苦悶,便悶頭往大觀園而去。
卻說這日鳳姐兒院兒可謂門庭若市,蓋因先前王夫人將金釧兒調撥去了陪嫁的布莊上,這前頭又有彩霞,四個丫鬟空出來倆,下頭那些有心人便提了孝敬來求鳳姐兒。
起初鳳姐兒還不解,還是平兒道破玄機,鳳姐兒這才恍然,因是這日於籍冊中圈了幾個年歲相當的丫鬟,便來王夫人房裡請示。
當下鳳姐兒進得內中,便將籍冊與王夫人看,又道:“太太跟前少著兩個人。太太或看準了哪個丫頭好,就吩咐,下月好發放月錢的。”
若單少了金釧兒,王夫人或許就此作罷,隻是如今身邊兒隻玉釧兒、彩雲兩個,那彩雲時常往趙姨娘院兒去,王夫人便抄起籍冊來,逐個問其上的丫鬟情形。
鳳姐兒能說會道,將上頭幾個丫鬟一一說了個分明。那王夫人略略思量,便道:“這丹棘、檀心兩個如何?”
鳳姐兒一瞧這二人都是出自王夫人陪房,哪裡還不知王夫人心意?當下就笑道:“還是太太會選,丹棘十四了,生得周正,素日裡謹言慎行,交代了事兒也能辦個周全;檀心卻是個機靈的,尤其能說會道。也是太太眼光好,提前選了去,不然我還想調撥到我房裡呢。”
王夫人笑道:“你身邊有平兒,這回就彆跟我搶了。這樣,你明日便讓丹棘、檀心兩個來我房裡,前兩個月比照三等丫鬟份例,若得空,第三個月再升二等丫鬟。”
鳳姐兒笑著應下。
王夫人又道:“還有,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鳳姐兒回:“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隻是襲人的這一份都從我的份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
鳳姐兒心下納罕不已,轉瞬又想了個分明。原先寶玉處有晴雯、媚人,如今這兩個都去了,就隻剩下襲人一個……嘖,這襲人好手段,也不知如何哄了姑媽,隻怕老太太還拿襲人當自個兒人呢。
好似生怕鳳姐兒狐疑,王夫人歎道:“這些時日襲人忙前忙後,四下周全著,又屢屢規勸寶玉……你哪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隻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服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
鳳姐笑道:“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她在屋裡豈不好?”
王夫人搖頭道:“那就不好了,一則都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她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鳳姐兒笑著應下,待出得正房,頓時暗自冷笑。心道那襲人兩頭討好,此番隻當得了太太的意,卻哪裡知道太太這般行事,便是要吊著她。若乖順聽話,留下來也無妨;若是藏了心思,待來日新婦進門前,隻怕這襲人便是頭一個被處置的!
當下鳳姐兒回轉自個兒院兒,平兒緊忙過來打扇,鳳姐兒便將事兒一一交代了,過後才道:“這兩日可算消停了。你想著些,遠兄弟過生兒,提醒我送一份厚禮。”
平兒笑著應下,道:“我看遠大爺素來敬重奶奶,料想這等惠而不費的小事兒,遠大爺斷無不應之理。”
鳳姐兒笑著頷首,道:“說來我都不知欠了遠兄弟幾回了,那膠乳工坊的事兒若是成了,得空可得好好宴請遠兄弟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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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
卻說探春苦悶著進了園子,待丫鬟提醒,這才想起陳斯遠先前之約,當先緊忙去尋諸姊妹。
誰知二姐姐迎春下晌時也來了月事;邢岫煙尋了黛玉商議續寫呢,也無心耍頑;寶姐姐往東北上小院兒去陪薛姨媽了;四妹妹惜春倒是想去,奈何貪涼吃多了西瓜,這會子正鬨肚子呢。
探春哭笑不得,兜轉一圈兒隻得自個兒往清堂茅舍去回陳斯遠。
沿甬道一路前行,遙遙便聽見清堂茅舍裡滿是歡聲笑語,待走到院兒外,忽而便有個雞毛毽子飛出來,好巧不巧的砸在探春頭上。
“誒唷!”疼倒是不疼,探春卻唬了一跳。
內中跑出個小丫鬟芸香來,見了探春緊忙道:“可是砸到三姑娘了?”
探春笑著擺手:“無妨,不過是嚇了一跳。”
說話間便有陳斯遠、香菱、紅玉等迎出來,那陳斯遠更是一身短打,上身輕薄褂子,下身褲腿挽至膝蓋。
探春隻瞧了一眼便紅了臉兒,笑道:“遠大哥實在太……自在了些。”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天氣炎熱,說不得便要失了體統了。”
探春便道:“我才回來,兜轉了一圈兒,姐姐妹妹們都不得空,我便來回遠大哥一句。或是明兒個得了空,咱們再聚?”
陳斯遠道:“這卻無妨……說來也巧,下晌時剛寫了一幅字,正要請三妹妹品評一二。”
探春笑道:“遠大哥的字兒已得柳骨五分真味,想是一準兒又有精進。”
陳斯遠側身一邀,道:“這卻不好說了,三妹妹看過再說。”
“好。”探春爽利應下。
當下眾人進得正房裡,陳斯遠道:“那字兒便在書房桌案上,三妹妹先瞧著,我去換一身衣裳來。”
探春應下,挪步進了書房裡,果然便在書案上瞧見了一幅字。湊過去掃量一眼,便見其上寫著:天地為爐,世人為炭,明心見性,始得清涼。
探春聰敏,隻一眼便瞧出此乃勸解疏導之意。
天地為爐,世人為炭……是啊,如今這榮國府可不就是個大火爐?探春夾在其中烤炙得外焦裡嫩,實在不知如何自處了。再看後半句,這明見心性說的簡單,又哪裡是那般容易的?
探春瞧著那幅字怔怔出神兒,陳斯遠換過衣裳行過來,見此情形便擺擺手,將侍書等丫鬟先行打發了出去,隨即行至探春身邊兒道:“如何?”
探春回神,趕忙讚歎道:“自然是極好的,遠大哥果然愈發長進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三妹妹是懂書法的,卻不知可懂字裡行間的意思?”
探春苦笑搖頭:“我如今正糊塗著呢。”
陳斯遠便思量道:“人心……隔肚皮,既隔了肚皮,便要以利相合。”
這話分明是點探春呢,彆指望與王夫人有什麼真情,到底是隔了肚皮的,以後以利相合才是正經。
探春道:“莫非……我還要如往日那般裝作什麼都不知?”
陳斯遠抬眼看看,眼見侍書、紅玉等都躲得遠遠兒的,這才扯了探春落座,低聲道:“天大地大,規矩最大。太太既為嫡母,三妹妹隻管依著規矩晨昏定省就好;趙姨娘行事出格,三妹妹往後私底下規勸就好。如此,對外全了母女情分,對內無愧於心,坦坦蕩蕩,豈不快哉?”
探春蹙眉道:“哪裡那般容易——”
陳斯遠笑道:“莫非三妹妹以為……你這三姑娘,是因著太太才成了三姑娘的不成?”
探春苦惱著搖頭,半晌才道:“我如今隻羨慕遠大哥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
“哈哈——”陳斯遠大笑不已,俄爾才道:“三妹妹豔羨的不是男兒身,而是我能對規矩說不。”
探春想了想,的確是這個道理。
陳斯遠又道:“三妹妹為何不想想,我剛來榮國府時是如何行事的?”
探春立馬想起來陳斯遠剛入府便與薛家鬨得不可開交,那會子陳斯遠還是白身,竟生生逼得薛家賠罪道惱,還將香菱送了過來。
是了,如今陳斯遠位份不同,能為不同,自然有資格對那些陳規陋矩說不;可剛來之時,不也是依著規矩行事?
隻要行事周正,不被旁人拿了短處,這家中上下又有誰能奈何得了她探春?
恰此時陳斯遠說道:“我心下以為,三妹妹素有英雄氣。尋常男子若有此氣概,亂世可稱雄,盛世可為權臣。想那漢時太祖高皇帝、光武帝、章武帝,年少時境遇與三妹妹相比如何?其後又如何?
”
頓了頓,陳斯遠肅容認真道:“家世給你的不過是虛名,心性、能為,方才為三妹妹根本啊。”
迎著陳斯遠滿是希冀的目光,探春心下激蕩,那壓抑在心下的豪情,霎時間直衝天靈蓋!
探春霍然而起,麵上愁緒一掃而光,規規矩矩斂衽一福,待起身才正色道:“小妹受教了!多謝遠大哥開解,如今困惑已去,我知來日應該如何行事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孺子可教。”
探春展顏一笑,指著那一幅字兒道:“不知遠大哥手書能否贈與我?”
陳斯遠笑道:“本就是給三妹妹寫的,合該送與三妹妹。”
當下起身卷了那一幅字,交在探春手中。探春如獲至寶捧在懷裡,又屈身一福,道:“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遠大哥先歇著,且看我來日如何行事便是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心下卻惴惴不安,暗忖自個兒方才是不是打雞血打得過了?看探春這副模樣……就差提著西瓜刀自寧榮前街一路砍到後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