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得晚點時分,柳五兒才提了食盒回來,便有雪雁尋上門兒來。
紅玉自是熱絡去迎了,與其說了會子話兒,這才引著雪雁進得內中。此時陳斯遠正在看書,聽得紅玉說話兒,這才笑著道:“你怎麼來了?”
雪雁一雙笑眼瞥了紅玉一眼,紅玉便道:“我去擺桌。”
說罷扭身就走,雪雁這才湊過來,悄然遞了個帕子。
“這是——”陳斯遠接了帕子,遙遙便嗅到一股子熟悉的暖香味兒,再看其上竟有娟秀字跡寫了小詩一首,心下哪裡不知這是黛玉送來的?
那雪雁眼見陳斯遠回過神來,這才笑著低聲道:“遠大爺不知,我們姑娘今兒個回來便打發我尋了這帕子,又思量許久,這才寫了詩附上……咯咯,還是遠大爺有法子。”
陳斯遠笑道:“我哪裡來的法子?對你家姑娘,不過據實相告罷了。”
雪雁掩口而笑,顯是心下不信。
陳斯遠也不與其計較,留她問過黛玉這幾日飲食起居,又叫過紅玉,贈了雪雁一匣子點心,這才打發紅玉將其送走。
這一日再無旁的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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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過得幾日,業已臨近陳斯遠生辰。
卻說陳斯遠這日清早習練的樁功,回返清堂茅舍才用過早點,便有小丫鬟芸香一臉雀躍而來。
眼看其麵上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陳斯遠哭笑不得,隻得叫了其進書房說話兒。
那芸香立時便巴巴兒道:“大爺不知,一早兒老太太尋了李貴吩咐下,說是往後老爺再尋寶二爺去會客,隻管推說不用去。一則這回打得狠了,二則寶二爺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說是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
陳斯遠摸著下巴‘嘖’了一聲兒,那寶玉本就是個混賬性子,賈母這般回護,寶玉隻怕愈發恣意了。
等了須臾,芸香又道:“還有還有……這幾日老爺時常晚歸,昨兒個趙姨娘好不容易去夢坡齋堵了老爺,不知怎地又吵嚷起來,趙姨娘四下嚷嚷著老爺讓外頭的狐媚子勾搭了去。”
哈?陳斯遠頓時笑了,起先隻當趙姨娘渾說一氣,可笑過細細思量起來……這……難保啊!
賈政與王夫人因著賈珠之死,早已沒了夫妻情分,是以賈政私底下一直偏著趙姨娘母子,對那寶玉自是百般瞧不上眼。如今雖不知緣故,可瞧著賈政好似與趙姨娘也生分了?
這妻不賢、子不孝、上頭還有個糊塗媽……老爺賈政難免心灰意懶,這家中難尋撫慰,說不得便要去外頭找?
陳斯遠不禁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越琢磨越有道理啊。
當下不禁肅容問道:“老爺這幾日都是什麼時辰回來的?”
若是旁人隻怕一時想不起,可誰叫芸香是包打聽?府中大事小情諳熟於胸,於是這會子張口就來:“這卻不好說了,有兩回戌時過半才回,又有兩回是酉時末才回……哦,其中一回還醉醺醺的。”
這府外的事兒,芸香一準兒不知,陳斯遠暗自拿定心思,回頭兒打發新宅中的小廝暗自跟隨,他倒要看看政老爺每日放衙後到底去了何處。
本道小喇叭沒了旁的信兒,誰知芸香竟然又道:“還有呢,方才儀門外的餘六說,趕著內城門才開,便有璉二爺身邊兒的小廝打馬而來。慌慌張張進了東跨院,也不知出了何事。”
莫非膠乳行情跌了?
正思量間,外間忽而有苗兒來尋,急切道:“哥兒,大老爺有請,還請哥兒快一些。”
說話間香菱已然將苗兒請進內中,陳斯遠便問道:“姐姐,大老爺這般急切,到底是因著何事?”
苗兒搖搖頭,蹙眉道:“大老爺在書房發了好一通邪火,連賞瓶都砸了一對。婆子隻說瞧見璉二爺身邊兒的小廝與大老爺說了什麼,大老爺暴怒一下,一腳便將小廝踹飛了。”
氣性這麼大?看來賈赦沒少虧啊。
陳斯遠點點頭,拾掇齊整便隨著苗兒往東跨院而去。進了黑油大門,遙遙便見賈赦正緊鎖眉頭等在書房門口。
瞥見陳斯遠,大老爺賈赦探手一招,道:“遠哥兒快來!”
陳斯遠快行幾步,隨著賈赦進了書房裡。陳斯遠拱手一禮,道:“姨夫,方才胡亂聽了一嘴,可是津門出了事兒?”
賈赦拍案破口大罵道:“璉兒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夫臨行前怎麼囑咐的?偏他每日家隻知花天酒地。”
陳斯遠道:“這,行情的事兒,璉二哥隻怕也預料不到。”
賈赦愕然道:“行情?關行情什麼事兒?”
陳斯遠也納罕不已,道:“姨夫此番相召,不是膠乳行情跌了?”
“跌什麼跌,又漲了些許。”
“那——”
賈赦罵道:“這個孽障,我命他好生照看著倉庫,誰知前日竟讓賊子夜裡摸進庫裡,一把火足足燒了四成的膠乳!”
陳斯遠瞠目結舌,看來這鍋賈璉想甩也甩不掉了。
大老爺賈赦咒罵一番,半晌才與陳斯遠說起正事兒,道:“我叫你來,是想著問你拆借些許膠乳。”
陳斯遠頓時叫苦道:“姨夫也知那營生內情,說難聽的,外甥不過占了兩成股子,真正說了算的可是內府。也不瞞姨夫,如今那膠乳早就將七月裡的都發賣了出去,哪裡又能挪騰出膠乳拆借給姨夫?”
賈赦頓時沉著臉兒不高興了。
陳斯遠直視其目,全然是一副無能為力之態。
賈赦不由得愁悶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斯遠略略思量,出主意道:“姨夫可知如今做這囤積膠乳營生的,都有誰家?”
賈赦冷哼一聲,道:“除去老夫,就剩下吳國丈與忠順王……嘶!”賈赦倒吸一口涼氣,道:“莫非下黑手的是忠順王?”不待陳斯遠說話,賈赦一拍桌案,道:“是了,定是他!我家本就與忠順王有仇,前一回寶玉又引逗了忠順王的心頭好,這是變著法兒的報複到老夫身上了!”
陳斯遠眨眨眼,思量一番……好似也沒錯?
當下就道:“有道是風浪越大魚越貴,以外甥之見,隻怕另兩家如今也撐不住了,又怕驟然拋售行情大跌,這才——”
“是了!少了老夫四成庫存,這膠乳一時半會可不就跌不下來?好賊子!”
陳斯遠趕忙勸說道:“為今之計,少虧為賺,姨夫還是儘快落袋為安才好啊。”
賈赦細細琢磨,可不就是如此?另外兩家趁此機會拋售,他若是還攥在手裡,豈不全都砸了?
略略思量,賈赦頓時急躁起來。與陳斯遠道:“遠哥兒說的在理,老夫這就手書……不,老夫這就親赴津門。”略略一盤算,依著如今行情脫了手,大老爺最起碼要虧上三千兩銀子。
賈赦頓時好一陣肉疼。可如今也顧不得旁的了,他自個兒虧了也就是了,總不能讓東宮那位也蝕本吧?
當下打發了陳斯遠,大老爺叫了管事兒的,東跨院好一番忙碌,竟隻托付邢夫人去知會賈母,不過一刻光景,大老爺便乘車急吼吼趕往津門。
賈赦才走,陳斯遠便被邢夫人叫進正房裡,納罕著問道:“到底出了何事?”
陳斯遠四下觀量一眼,邢夫人便蹙眉擺手,將丫鬟、婆子都攆了下去。待內中隻餘二人,陳斯遠這才笑著搖頭道:“那營生遭人眼紅,也不知誰做下的,前日夜裡一把火,竟將所囤的膠乳燒毀了四成。”
“啊?”邢夫人唬得頓時變了臉色,忙問道:“那,那豈不是要虧了?”
陳斯遠古怪地掃了其一眼,道:“他虧他的,與你何乾?”
邢夫人一怔,頓時笑顏如花,道:“是了,原來與我無關。”邢夫人頓時輕鬆起來,又栽了身子悠悠道:“若是他路上出點事兒才更好呢。”
陳斯遠不禁蹙眉教訓道:“怎麼又提起這個?沒了他在明麵護著,你以為我能護得住你跟四哥兒?”
邢夫人頓時癟嘴道:“也不知怎地,我如今瞧了他便厭嫌。”
這出軌的女子,心思可不就都放在情郎身上了。少不得,陳斯遠又是一陣溫言撫慰。那邢夫人又悠悠道:“咱們何時再往玉皇廟去?”
陳斯遠道:“近來先避一避……也不知哪個沒起子的走漏了風聲,如今玉皇廟每日都有婆子來打理。”
邢夫人雖心下不甘,卻也知此事不可強求,於是轉而說起後日陳斯遠生兒來。
陳斯遠便道:“若依著我,不若挪去新宅操辦。”
邢夫人頓時頗為意動,陳斯遠頓時哭笑不得道:“那麼多人,你想什麼呢?”
邢夫人頓時嗔惱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早知當日就該隨了你一道兒去,如今又哪裡有這般多煩擾?罷了罷了,你想怎麼辦便怎麼辦,我是不管了。”
說罷氣哼哼起身便要走,陳斯遠隻得起身扯了邢夫人,低聲道:“若不然……今兒個夜裡你往園子西北角的山洞去一趟。”
邢夫人得了準信兒,頓時心下熨帖了幾分,麵上卻含混道:“再說吧,我須得往老太太處去了。”
二人就此彆過,陳斯遠先行回了園子裡,略略思量,又往新宅而去。誰知這日尤二姐去了寧國府看望尤氏,三姐兒又往百草堂盤賬去了,家中隻餘下晴雯一個。
於是乎陳斯遠甫一進得內中,那晴雯便笑著來迎,道:“大爺可算回了,今兒個若不回,隻怕夜裡三姨娘便要打發人去尋大爺呢。”
“為著生兒之事?”陳斯遠笑著問道。
晴雯也笑道:“可不是?三姨娘學了數月光景,就等著明兒個給大爺瞧呢。”
陳斯遠道:“藏得這般嚴實,我竟一點風聲都沒聽見……不若你與我說說,到底是什麼賀禮?”
晴雯抿嘴歪頭道:“我偏不說,到時候大爺自個兒瞧就是了。”
說話間進得正房裡,晴雯奉了溫涼茶水,陳斯遠呷了一口便道:“家中可有得用的小廝?”
晴雯思量道:“外頭的蔣五是個機靈的,這幾個月一直隨著三姨娘辦差。”
陳斯遠點點頭,吩咐道:“你去將他喚來。”
晴雯應了聲兒,扭身出來吩咐了婆子,須臾那婆子便將個十七八的小廝引了進來。
蔣五入內作揖道:“老爺萬安!”
陳斯遠叫其上前,低聲吩咐道:“你可曾識得榮國府政老爺?”
蔣五道:“回老爺,小的隨春熙姑娘往寧榮街辦差,遙遙瞧見過兩回。”
“那就好,你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陳斯遠交代過,仔細瞧著蔣五,便見蔣五麵上不動聲色,聽了吩咐緊忙應道:“老爺放心,小的晌午便去工部衙門守著。”
“去吧,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賞賜。”
蔣五作揖應下,隨即扭身而去。
那晴雯在一旁聽得納罕不已,湊過來道:“好生生的,盯著政老爺作甚?”
陳斯遠扯了晴雯在一旁落座,說道:“你是不知這幾日情形啊。”
當下將寶玉所作所為,榮國府種種變化說了一通,直聽得晴雯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