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不同往日,自打賈家將京營交給王子騰,如今王家聲勢逐漸越過賈家,隱隱成了四大家之首。
凡大戶人家納妾,總要夫人點了頭才好行事,賈母又豈會越過王夫人就應下此事?再者說了,方才王夫人還提及傅秋芳相看寶玉、陳斯遠呢,怎麼相看完了反倒成了寶玉的長輩?這話好說不好聽啊。
賈母人老成精,或許外頭的大事上還拿捏不住,可這大宅門裡的心思,又豈能瞞得過她去?
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會等到二十三歲還不出閣?東府尤氏、東跨院邢氏先例在此,隻怕早就存了要給人做續弦的心思。既有這般心思,又豈會安安穩穩做個妾室?
思量分明,賈母頓時唬了臉兒道:“老爺若是嫌周氏、趙氏不夠體貼,隻管問我拿銀子買個小的來,至不濟我身邊兒的丫鬟也能挑出個可心的,何必將這等不知存了什麼心思的女子引進家門?”
“這……兒子……”賈政麵紅耳赤,一時間說不出緣由來。
賈母便道:“再說我如今已然榮養,家中事務總要問過太太才好,不若老爺去尋了太太問問?”
賈政若是敢去尋王夫人說道,哪裡又會先來榮慶堂?當下躊躇一番,隻得起身道:“如此,兒子再思量思量。”
賈政蹙眉告辭而去,堂中賈母瞧著其背影,不禁暗自歎息。隻覺如今乃是多事之秋,來日家中隻怕愈發不安寧了。
那賈政心事重重,也無意尋眾清客高談闊論,乾脆回了夢坡齋。誰知方才落座,丫鬟便來回,說是趙姨娘直挺挺跪在了夢坡齋前。
賈政頓時頭大如鬥!他如今一顆心都在年輕、嫽俏、端莊的傅秋芳身上,哪裡還有心思答對趙姨娘?
當下耐著性子讓丫鬟將趙姨娘引進內中,任憑趙姨娘磕頭、道惱,賈政隻含糊以對。直到趙姨娘尋死覓活,這才說了幾句軟乎話兒。
那趙姨娘破涕為笑,這才笑著退下。待出了夢坡齋頓時就變了臉色。一徑回了自個兒院兒,禁不住摟著賈環抱頭痛哭,道:“你那狠心的爹變了心,往後隻怕再也不管咱們娘兒倆了!”
賈環年紀還小,尚且心下莫名,隻懵懂著道:“媽媽方才沒哄了爹爹?”
趙姨娘哭著搖頭,道:“哄不回來了,這男人心思一變,隻怕再也回不來了。”嗚咽半晌,趙姨娘悲切淒涼,暗忖少了賈政看顧,那王夫人將她們娘兒倆搓扁了、揉圓了,豈不全憑心意?
也不用旁的,時常挑了自個兒錯漏罰跪,再尋了環兒抄寫佛經,吃穿用度上再苛待幾分,便是鬨到老太太跟前兒也是無用。
想到此節,趙姨娘不禁哭得愈發傷心。心下哀歎著,這偌大的榮國府,少了老爺看顧,誰還能護得住她們娘兒倆?
腦子裡將榮國府眾人轉了個遍,不經意便思量起陳斯遠來……趙姨娘忽而想起了什麼,哭聲為之一滯,頓時精神抖擻道:“是了,還有你姐姐!”
賈環撇嘴道:“她?她隻顧著寶玉,哪裡管過咱們?”
趙姨娘啐道:“你知道什麼?前一回太太說漏了嘴,你當她心下不計較?”
賈環道:“便是她想管,又如何管得了?”
“你懂什麼!”趙姨娘抹著眼淚笑道:“她是管不了,可遠哥兒能管啊。”
賈環聽了個莫名其妙,心道怎麼又扯到陳斯遠身上了?待要追問,卻被趙姨娘揪起來,推搡著出了門兒:“去儀門等著,要是瞧見你姐姐了,你就……回來說一聲兒!”
賈環答應一聲兒,隻得臊眉耷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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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酉初時分,眾金釵方才儘興而歸。
賈環瞥見探春,扭頭便回了趙姨娘院兒。那趙姨娘這會子越琢磨越有道理,當下哪裡還坐得住?領了兩個丫鬟便往秋爽齋而來。
卻說眾金釵遊玩一日,又飲了酒,一個個都微醺而歸。探春方才彆過惜春、寶釵,進得秋爽齋裡換過一身衣裳,便有侍書蹙眉來回:“姑娘,趙姨娘來了!”
一日的好心緒頓時散去大半,探春歎息一聲,隻得往前來迎。
誰知甫一出來,遙遙便見趙姨娘滿麵堆笑,探春心下咯噔一聲兒……這麵孔她熟得很,每回趙姨娘來打秋風都是這般情形。
她上前見過趙姨娘,不待開口,趙姨娘便扯了其手親熱道:“我的兒,可是飲酒了?瞧瞧這一頭汗珠子——”
說話間扯了帕子便來擦拭。
探春唬得偏頭避開,說道:“姨娘,我月例銀錢也不多了……”
趙姨娘愣了下,道:“偏你這孩子多心,我這回可不是為了銀子。”
探春這才仔細端詳趙姨娘,見其雖滿麵堆笑,一雙眸子卻紅腫不已。趙姨娘四下瞧瞧,扯了探春便進了臥房,又與幾個丫鬟交代道:“我與探丫頭說幾句體己話兒,你們可彆進來。”
待進得內中,母女兩個落座床榻上,趙姨娘便苦著臉兒道:“你爹爹這回怕是徹底厭嫌了我……連環哥兒也不大理會了。”
探春欲言又止……即便麵前的是自個兒親生母親,探春也忍不住厭嫌。蓋因趙姨娘過往做下的事兒……實在上不得台麵。
探春便勸道:“興許是一時的……姨娘往後謹言慎行,說不得老爺哪一日便回心轉意了。”
“再也不會了……你不知,你爹爹在外頭尋了個狐媚子!”
“啊?”探春愕然不已。
趙姨娘心下委屈湧上,禁不住好一番絮叨,到底將賈政與傅秋芳之事說了。探春聽罷愈發錯愕……那傅秋芳不是才相看過寶玉與遠大哥嘛,怎麼轉頭兒竟做了爹爹的外室?
趙姨娘訴苦一番,歎息道:“那傅秋芳……自有太太去應對,隻是你爹爹改了心思,往後再沒咱們娘兒幾個的好日子了。為今之計,就隻看你的了。”
探春苦笑道:“我?我又能做什麼?”
趙姨娘擦擦眼淚,湊過來附耳道:“你如今也不小了,轉過年也是十二、三,若是定下一樁妥帖婚事,隻消婆家撐得住,便是太太也不敢小覷了咱們。”
探春頓時羞得臉麵通紅,嗔道:“姨娘又說這話——”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何不能說的?”趙姨娘嘀咕道:“我仔細想過了,數來數去,就數遠哥兒最為妥帖。”
探春一怔,忙道:“姨娘莫鬨,豈不知遠大哥早與寶姐姐定了下來?”
趙姨娘瞪眼道:“哪裡定了?前頭還說並無此事呢。”
“那,那不過是……”
“你甭管是因著什麼,總歸是不曾過了明路。你又不比寶釵差了什麼,心下又與遠哥兒親近。往後啊,你多往清堂茅舍走動著,若是得了良機,焉知這來日花落誰家?”
探春越聽越覺著不像話,趕忙起身推搡著趙姨娘往外去,道:“姨娘快彆說了,你不臊得慌,我都要臊死了!”
趙姨娘也沒指望一回就說通探春,順勢往外走著,口中兀自說道:“你便是不為了自個兒考量,也替我跟環兒考量考量……莫說是闔府,便是整個京師又哪兒有比遠哥兒更妥帖的?哎……彆推彆推,我自個兒走。”
總算將趙姨娘推出門去,探春扭身便撲在床榻上,心下先是氣惱了一會子,又想起陳斯遠來,不禁怔怔出神。
她眼看也是豆蔻年華,心下又豈會不曾設想過未來夫君?遠大哥……自是極好的,奈何名花有主,她便隻能與其做兄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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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仁寺左近,陳家新宅。
宴席撤下,戲班子領了賞錢告退而去。陳斯遠既為東道,自是免不了被人敬酒,這會子熏熏然落座,隻覺心下快意。
那晴雯年歲還小,操勞了一日,席間也沒少飲酒,這會子便有些瞌睡。陳斯遠便笑道:“你早些歇息吧,也不用守著我。”
晴雯揉著眼睛應下,道:“都怪鸞兒,清早便起來鬨騰,害得我不曾睡好。”說過一句,這才告退而去。
她才走,尤二姐、尤三姐兩個送過客人,一並回了正房裡。
尤三姐揉著臂膀道:“這做東道真真兒累人,虧得一年就這麼一回,不然還不知下回怎麼應對呢。”
陳斯遠笑著拱手道:“辛苦妹妹了。”
尤三姐頓時展顏一笑,一徑撲在陳斯遠懷裡,膩歪歪說道:“有哥哥這一句,便是再累也值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是了,險些忘了你那賀禮。”
尤三姐眨眨眼,笑道:“我那賀禮須得移步後樓去瞧,哥哥先吃些茶醒醒酒,待我準備一番便給哥哥瞧。”
陳斯遠笑著應下,尤三姐起身飄然而去。
內中隻餘下尤二姐與陳斯遠,尤二姐便過來伺候著斟茶,陳斯遠問道:“怎麼見你今日隻與寶妹妹說話兒?”
尤二姐笑道:“也是投契,難免多說了幾句話。”
陳斯遠嗤笑道:“你那小心思能瞞了誰去?”
尤二姐也不氣惱,奉上香茗,一雙眸子勾了陳斯遠一番,這才說道:“既是來日主母,總要好生伺候了。”
陳斯遠笑著沒言語。恰此時尤三姐交代過事兒,去而複返,零星聽了一嘴,便嗤笑道:“二姐怕是想瞎了心。”
尤二姐道:“妹妹想在外頭逍遙自在,我想進門,不過是念想不同,妹妹又何必打趣揶揄?”
“打趣揶揄?我是為你擔心。”尤三姐道:“那寶姑娘一看就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二姐去了寶姑娘房裡,來日伏低做小還好,但凡起了旁的心思……嗬!”
尤二姐嘴硬道:“我守著本分,隻消不被拿了馬腳,寶姑娘又怎會苛待我?”
尤三姐搖頭道:“我若是你,不若往林姑娘身上使使勁兒。”
說罷也不理尤二姐,與陳斯遠道:“哥哥過一盞茶功夫便來,我吩咐春熙準備著呢。”
陳斯遠自是應下,道:“我倒要看看妹妹準備了數月,到底準備了什麼。”
尤三姐笑著退下。
陳斯遠慢悠悠飲著釅茶,估摸著過了一刻,這才起身往後樓尋去。
待拾階而上進得房裡,便見四下燈火通明,又挑了五彩綢布,那臥房前有輕紗遮掩,看不清內中情形。
陳斯遠喚了聲兒‘妹妹’,忽而便聽得一聲鼓響。
陳斯遠駭了一跳,抬眼就見那輕紗緩緩落下,露出其後嫽俏身形。赤著雙足,夾了鈴鐺,腳踩三麵圓鼓;綢庫才過膝,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上身小衣露了肩頸、肚皮,麵遮輕紗,手中捧了小巧小圓鼓。腰間係著攢珠青玉帶,裙擺上繡的纏枝蓮紋在燈火下泛著微光,倒像是從壁畫裡走出來的天女一般。
這是……
鼓上尤三姐一笑,道:“哥哥快坐。”
那房前正放著一把椅子,陳斯遠依言落座,心下已猜出了幾分。那尤三姐足下連踩鼓麵,忽而便有弦樂傳來,和著那鼓樂,尤三姐翩翩起舞。
三姐兒隨著鼓點起勢,先是一個“反彈琵琶”的姿式,左臂如挽雕弓,右手作撥弦狀,腰肢竟比春日柳枝還要柔軟,倏地向後彎成個滿月,鬢間金步搖簌簌作響,倒像是莫高窟裡的飛天臨世。
鼓聲忽轉急驟,她踩著鼓麵騰挪跳轉,竟如履平地。那鼓在她足下忽而左旋,忽而右傾,她愈舞愈疾,裙裾翻飛間露出一雙極精致的菱腳。
待過得半晌,忽見她驀地收勢,單足立在鼓頂,另一隻腳向後勾起,雙手合十作禮佛狀,眼尾飛紅如泣如訴,倒像是敦煌壁畫裡的供養人,帶著千年風沙的寂寥。
陳斯遠正待喝彩,她卻又展顏一笑,足尖在鼓心重重一踏,鼓聲如悶雷滾過,驚得梁上灰簌簌落下。這一笑間,哪裡還有半分菩薩低眉,分明是那大鬨東海的哪吒,帶著三分頑皮、七分銳意……以及十二分的媚態。
陳斯遠隻覺心下燥熱,眼看其下得鼓來,當即起身便將其攬在懷中。那尤三姐咯咯咯笑著道:“如何,我這賀禮可還合心意?”
陳斯遠道:“此物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尤三姐恣意媚笑著,雙臂環了陳斯遠的脖頸,輕輕一跳,雙腿纏在其腰間,不禁湊過去低聲道:“哥哥……我想要個孩兒了。”
陳斯遠略略蹙眉,笑道:“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