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頓時欲哭無淚,暗忖這太過停機德也不好,往後自個兒豈不多了許多拘束?
心下無奈,陳斯遠隻得與寶姐姐說了會子體己話兒,待夜風漸起,寶釵生怕他著了涼,這才被其催促著回轉了清堂茅舍。
一夜無話,陳斯遠果然硬挺著過了一夜。
待轉過天來,陳斯遠清早活動一番,便回了自家撿起書本來溫讀,這且暫且不提。
卻說那邢夫人昨兒個與王善保家的計較了半晌,心下大抵有了成算,一夜輾轉反側,早起拾掇齊整便急不可耐起來,隻盼著早些過了辰時。
好不容易捱到用過早飯,她便迫不及待領了丫鬟、婆子往榮慶堂而來。
刻下榮慶堂裡鳳姐兒方才答對過賈母,邢夫人進得內中,那鳳姐兒便順勢告退而去。
賈母眼看邢夫人來了,頓時納罕不已。這大兒媳自打有了四哥兒,便極少往榮慶堂來,此番莫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那邢夫人麵上噙了笑,好一番噓寒問暖,直到賈母麵上不耐,這才轉入正題:“老太太,我怎麼聽著……昨兒個弟妹要將蘭哥兒領回房裡教養?”
賈母頓時麵上冷了幾分,道:“是有這麼回事兒。”
邢夫人便笑吟吟道:“誒唷唷,這可是好事兒。都說隔輩兒親,隻看老太太待寶玉,便知弟妹定會好生教養蘭哥兒。再者,那珠哥兒也是弟妹教養出來的,我看啊,來日蘭哥兒一準兒有出息。”
賈母略略蹙眉,說道:“我有些困乏了,大太太若沒旁的事兒——”
昨兒個晚上賈蘭過來哭鬨了一回,賈母有苦難言,隻能撿著大道理哄勸了半晌,這才打發鴛鴦將其送了回去。如今邢夫人又來揭瘡疤,老太太頓時著惱不已。
誰知那邢夫人是個沒眼色的,竟說道:“老太太且讓我說完。”
賈母冷哼一聲,道:“大太太還有話兒?”
邢夫人笑吟吟道:“我是想著,這弟妹惦記著寶玉不說,如今還要教養蘭哥兒,身子骨又不大好……是不是太過操勞了?”
“嗯?”
“老太太也該體恤體恤弟妹,掌家這檔子勞心勞力的事兒,是不是……換個人來?”
“哦?”
賈母頓時恍然,敢情邢夫人打的是這個主意!賈母隻是老了,疏於應變,可幾十年下來掌家經驗無比豐富,立時便權衡起利弊來。
如今王夫人勢大,連著兩次拿下家中老人,已然掌了大半家業。外邊既有王子騰為靠山,又有大姑娘元春為依仗,這府中觀望風色的下人紛紛投靠,賈母又豈能不知?
是,老太太是不待見賈赦,蓋因大老爺貪鄙無狀也就罷了,早年還德行有虧!不得已之下,這才將賈赦攆到了東跨院,將掌家的差事交給了二房打理。
可老太太心下從未想過要將榮國府交與二房!一則長幼有序,大老爺賈赦才是承嗣襲爵之人;二則……王夫人與娘家糾纏不清,王子騰又混跡軍中,莫看刻下王子騰風生水起,可老太太實在不看好王家的未來。
先前賈母便思量過更換掌家之人,可如今明眼人都知如今榮國府離不得王夫人。王子騰且不說,這王夫人可是大姑娘的母親,榮國府現在全指望大姑娘晉貴妃後回饋賈家,又哪裡敢妄動王夫人?
昨兒個也是賈母急切之下犯了糊塗,一時間竟忘了此事。如今邢夫人點明,老太太頓時心頭大亮!
是了,王夫人既想含飴弄孫,又說不堪勞累,豈不正好將那掌家的差事拿了?
邢夫人察言觀色,眼見老太太雖蹙著眉頭,可麵上卻生動起來,頓時心下歡喜!自顧自的說道:“老太太也知,我雖要養育四哥兒,可四哥兒如今眼看就會走了,又有奶嬤嬤帶著,哪裡還用操勞?這往後還是鳳丫頭管家,我就幫著拿個主意……哦,自然,若有遇到大事兒,還須得老太太拿主意才好。”
誰知話音落下,那賈母回過神兒來,看著邢夫人笑道:“四哥兒還小呢,你也是頭一胎,可馬虎不得。這榮國府來日總是鳳哥兒管著,我看也不必費事了,乾脆便讓鳳哥兒掌家就是了。”
“啊?”邢夫人頓時一怔,麵上好似吃了蒼蠅一般惡心。
她還想著自個兒掌了家,好生磋磨鳳姐兒一番呢,怎麼就把自個兒越過去,讓鳳丫頭掌了家?
邢夫人趕忙急切辯駁道:“老太太,這……鳳丫頭還小呢,貿貿然掌家……是不是有些不大妥當?”
誰知賈母卻笑道:“有何不妥的?說來你也不比鳳哥兒大幾歲。”
邢夫人頓時為之一噎。
賈母旋即笑道:“再說你先前也不曾管過家,鳳哥兒管家數年,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周全妥當,我看讓她掌家定也能周全了。”
邢夫人好一陣無語,不禁搭眼看向王善保家的。那王善保家的彆看在邢夫人麵前敢上躥下跳,可當著賈母的麵兒,又哪裡敢說個不字兒?
當下連連朝邢夫人使眼色,卻是一言不發。邢夫人瞧了好半晌也沒瞧明白,自個兒心下胡亂想了一番,忽而便恍然:是了,鳳丫頭再如何能為,說來也是自個兒的兒媳。便是瞧不上自個兒這個續弦,大老爺總要敬著吧?
鳳丫頭若掌了家,那大老爺發了話,鳳丫頭總要掂量掂量,說不得自個兒便將給身邊人安排幾個肥差呢。
又瞧了眼笑吟吟的賈母,邢夫人暗自氣餒,隻覺此生是入不得老太太青眼了,便隻好順勢道:“老太太說的……也在理兒。”
賈母也不理會邢夫人的心不在焉,笑著說道:“這事兒也不急,等下晌老爺回來了,再叫上大老爺,再商議一番、拿個主意也不遲。”
邢夫人憋了一肚子氣,哪裡還有心思哄老太太高興?敷衍著說了幾句,便起身告退而去。
賈母卻是越想越高興,當下叫過鴛鴦吩咐道:“我記得還有些木樨露?去拿一盞來,我這會子倒是有些饞了。”
鴛鴦笑著應下,扭身出了榮慶堂,打榮慶堂後頭的穿堂出來,行不幾步便到了粉油大影壁前。
刻下鳳姐兒正在影壁北麵的三間倒座小抱廈處置著庶務,鴛鴦本該匆匆經過,刻下卻是腳步一頓,抬眼掃量一眼,待瞥見平兒,趕忙探手相招。
平兒趕忙快步尋來,便被鴛鴦扯到了角落裡。
平兒笑著道:“尋我可有好事兒?”
鴛鴦低聲道:“何止?給你們奶奶道喜了,方才老太太有意讓你們奶奶來日掌家呢。”
“啊?”平兒唬了一跳,忙道:“可不敢胡唚!”
鴛鴦揶揄一笑,道:“左右是老太太說的,是不是胡唚你自個兒掂量去。走了,老太太饞嘴了,急著要吃木樨露呢。”
說罷,鴛鴦快步而去。平兒蹙眉追了兩步,又止住身形躊躇不已,心下隻道來日多事了,便扭身回轉鳳姐兒身邊兒。
也是趕巧,鳳姐兒吩咐過最後一個管事兒的,正端了茶盞品著香茗。眼見平兒蹙眉回轉,頓時問道:“鴛鴦說什麼了,將你難為成這樣兒?”
平兒欲言又止,四下瞧了瞧。鳳姐兒聞弦知雅意,便打發了丫鬟、婆子退下。此時平兒方才將鴛鴦方才所說的複述了一遍。
鳳姐兒聽罷驚愕不已,不禁蹙眉思量了好半晌,隻搖頭苦笑道:“老太太這是逼著我跟太太打擂台啊!”
鳳姐兒到底差著年歲呢,身無誥命不說,更沒個當娘娘的好女兒,她這小身板,又如何撐得起掌家的差事?
可另一邊廂,鳳姐兒又貪戀權勢,生怕老太太驟然一命嗚呼,那好姑母王夫人順勢將榮國府家業儘數搬去了二房。
冥思苦想好半晌,鳳姐兒一時間竟沒了主意!
“你二爺呢?”
平兒回道:“奶奶不是催著二爺去外城看工坊了嗎?”
鳳姐兒頓時惱道:“偏要用他時就沒了影兒,真真兒是半點也指望不上!”
這事兒不好與王夫人計較,更不好現在就去問老太太,鳳姐兒隻得百轉愁腸、萬般思量著回了自家。
本道這日便會見分曉,誰知事有不巧,這日賈政竟去了傅秋芳處,隻打發了個小廝來回話兒,於是此事便隻好暫且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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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邢夫人憋了一肚子氣,出了榮慶堂,本道要回轉東跨院。奈何越琢磨越氣悶,便調轉身形,進得大觀園裡去尋陳斯遠訴苦。
陳斯遠聽邢夫人絮絮叨叨說過,心下暗歎,果然是人老成精。估摸著前一日也是賈母沒反應過來,如今這應對手段,分明是逼著鳳姐兒與王夫人打擂台啊。
當下便笑著安撫邢夫人道:“你又何必生氣?鳳姐兒再不孝順,說來也是你兒媳。當務之急,是將那掌家之權從太太手裡撬出來。”
邢夫人發了小性兒,氣鼓鼓道:“我就是與鳳丫頭不對付!這掌家落在她手裡,還不如如今這樣兒呢。”
“糊塗!”陳斯遠責怪一嘴,又揉開了、掰碎了將此事因由後果分說了一通。
臨了才道:“二房太太手下人掌了府中兩樁要緊差事,外頭又有王子騰、大姑娘為依仗,你以為自個兒能鬥得過她?還莫不如讓鳳姐兒先與王夫人鬥個熱鬨呢。”
邢夫人頓時接嘴道:“到時候……我順勢來個漁翁得利?”
陳斯遠頓時好一陣無語,心道你哪兒來的自信當漁翁?
邢夫人卻沒瞧出陳斯遠言外之意,頓時歡天喜地道:“那也好,我也不求彆的,隻消鳳姐兒來日孝順些,讓我舒了心,我便不去尋她計較。”
說罷,又暗自思量一番,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竟掩口咯咯咯笑了好半晌。
陳斯遠心下無奈,隻能自個兒哄自個兒:忍著吧,邢夫人再蠢,好歹待自個兒一片深情,又生了四哥兒。
待邢夫人一去,陳斯遠正待去書房讀書,便有素雲提了食盒而來。
香菱將其引入內中,那素雲就笑著道:“遠大爺,我們奶奶又做了些三丁包子。”
陳斯遠笑著應下,待香菱送了素雲,他便迫不及待掀開食盒,便見內中是四枚拳頭大小的三丁肉包。
陳斯遠自行淨過手,抄起一枚便吃用起來,入口味道一如往常,他便忍不住想起李紈來。
誰知待剛吃第二枚,便從內中吃出個異物來。陳斯遠心下納罕,吐出來觀量一眼,便見是個疊放齊整的方勝。陳斯遠頓時心下一動,不露聲色地將方勝藏於袖籠。
少一時吃用罷了,淨過手便急匆匆進了書房。
惹得香菱好一陣納罕,說道:“大爺才用過午點,也不歇息一會子?”
陳斯遠含混道:“躺了幾日,課業落下許多,我哪裡還有心思歇息?”
紅玉便笑著道:“隻看咱們大爺這股子用功勁兒,來日若不高中皇榜,那便是老天不開眼。”
不理會幾個丫鬟說笑,陳斯遠進得書房裡,裝模作樣讀了一會子書。待幾個丫鬟各自散去,這才悄然從袖籠裡取出方勝來。
悄然鋪展開,便見內中寫著:“
疏影橫窗怯月痕,冰綃裹儘雪肌溫。
素弦未敢彈心曲,紅豆偏教種玉盆。
露冷苔階驚鶴夢,香殘紙帳鎖春魂。
他年若化羅浮蝶,猶抱孤芳繞舊門。
”
陳斯遠仔細看過兩遍,頓時麵上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