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胡思亂想著回轉自個兒院兒,入得內中正瞧見趙姨娘與賈環囑咐著什麼,眼見王夫人瞥將過來,那趙姨娘與賈環頓時麵上一僵,趕忙訕訕一笑上前見禮。
王夫人心下一腦門子官司,哪裡得空管教這對兒母子?當下隻冷哼一聲兒便回了正房裡。
方才落座,王夫人便叫了玉釧兒,吩咐道:“你去後頭瞧瞧,若是金貴得空,讓她來我這兒一遭。”
玉釧兒應下,扭身便要去尋夏金桂。誰知才出了房門,便見檀心引了鳳姐兒、平兒行將進來。
玉釧兒趕忙傳話兒道:“太太,二奶奶來了。”
彩霞一家子攆去了莊子,姐姐金釧兒去了太太的綢緞莊,這王夫人身邊兒就隻兩個大丫鬟,那彩雲還是家生子,王夫人彆無選擇,隻得愈發信重玉釧兒。
比照起來,玉釧兒如今就好比是老太太跟前兒的大丫鬟鴛鴦。玉釧兒分得清輕重緩急,也不急著去尋夏金桂,緊忙將鳳姐兒一行引入內中。
那王夫人笑著道:“鳳丫頭如今掌了家,怎麼還往我這兒跑?”
鳳姐兒一揚帕子,笑道:“誒唷唷,太太這話兒說的我可當不起。什麼掌家?我這個歲數,若是管管閒事兒還成,這與外頭的命婦往來,還不得太太出麵兒方才能壓得住場麵?
老太太也是看太太太過操勞,方才才有這麼一說。若我說啊,我往後拿不準的勤來問一嘴,這跟先前有何區彆?”
說話間笑吟吟湊坐下首,剛巧玉釧兒端來茶盞,鳳姐兒接過來呷了一口,又道:“正要與太太說呢,昨兒個清查庫房,可是少了好些樣物件兒。查了才知乃是戴良在時沒了的,這籍冊須得改一改……”
王夫人唬了臉兒道:“果然?虧那戴良當日還叫屈呢,我看打發去莊子上實在是便宜了他!”
當下姑侄女兩個計較一番,又尋了珍玩冊子改動一番,那鳳姐兒方才告辭而去。
王夫人心下稍稍熨帖,暗忖自個兒如今掌了兩樁要緊差事,便是老太太強推鳳姐兒出來打擂台又如何?沒自個兒發話,鳳姐兒又豈能順順當當將這掌家差事擔了?
轉念又覺心裡不是滋味兒,這此前自個兒名正言順的掌家,如今反倒要讓鳳姐兒過一手,不論怎麼琢磨都彆扭。
王夫人端了茶盞蹙眉思量,須臾便有玉釧兒引了夏金桂入內,回道:“太太,夏姑娘來了。”
王夫人回過神兒來,趕忙笑著朝夏金桂招手:“我的兒,你可算來了。”
夏金桂牢記胡嬤嬤叮囑,規規矩矩見了禮方才笑著上前。那王夫人嗔怪道:“你這孩子,偏每回都這般多禮。”
夏金桂故作嫻靜笑道:“媽媽說禮不可廢。”
王夫人笑著搖頭,心下熨帖不已。待夏金桂上前,王夫人扯了其落座,仔細問了吃穿用度,夏金桂無不應好。
待問起寶玉來,夏金桂便蹙眉道:“寶二哥好似惱了我,隻因我昨兒個勸他多讀書,他今兒個便沒來尋我。寶蟾那會子倒是瞧見他往櫳翠庵去了。”
王夫人禁不住蹙眉道:“他便是那孽胎魔星!先前你珠大哥是什麼模樣?寶玉又是什麼模樣?如今老太太寵溺著,我說得淺了不管用,說的深了老太太便要攔著……”
夏金桂便笑著道:“我倒是覺著寶二哥是個聰慧的,昨兒個瞧著梨花還做了一首詩呢,二姐姐、三妹妹都稱讚連連。來日這心思若是用在四書五經上,說不得也能考取功名呢。”
王夫人笑著搖頭,道:“如今可不好說,且往後瞧吧。”頓了頓,歎息一聲兒與夏金桂道:“我的兒,今兒個老太太說怕我累著,將那掌家的差事交給鳳姐兒了。”
夏金桂立時轉動心思,不禁唬了臉兒道:“二嫂子才多大年紀?老太太這般處置隻怕不妥。旁的且不說,二嫂子如今連個誥命也無,來日又如何與各家命婦打交道?”
王夫人立時讚道:“是這個理兒。”
夏金桂又道:“先前太太掌家,二嫂子說是管著家,可大事小情不都是太太拿了主意?說白了,有太太鎮著,那些刁奴才不敢生是非……少了太太看顧,我看啊,來日早晚出事兒。”
王夫人頓時心下一動,夏金桂雖不曾說破,卻隱隱有攛掇其給鳳姐兒使絆子的意思。
那夏金桂又道:“老太太估摸著也沒琢磨明白,也不知喝了誰的迷魂湯。太太也不用掛心,待來日二嫂子碰了壁,到時候自會來求太太出山。”
王夫人便笑著道:“我倒是想省些心,多看顧、教養了寶玉、蘭哥兒才是正經。”
夏金桂就道:“再有啊,先前老太太是怕太太掌家太過操勞,這才將寶二哥留在自個兒房裡教養……如今太太既然不掌家了,這寶二哥是不是合該輪到太太管著了?”
王夫人頓時一怔,旋即恍然:自個兒怎麼沒想到!
那掌家的差事,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她去,自是不用急切。倒是寶玉這邊廂,如今都十三、四了,再不將其攏在身邊兒,這來日婚事隻怕又要老太太拿主意!
如夏金桂所說,自個兒此番倒是能順勢將寶玉教養之責收攏回來……隻怕到時候老太太又會拿蘭哥兒說事兒,倒是須得琢磨個法子將蘭哥兒遮掩過去。
想到此節,王夫人不禁露出笑模樣,愈發熱切地拍著夏金桂的手兒道:“我的兒,虧你提醒,我竟險些忘了此事!”
夏金桂笑道:“太太也是一時沒想起,料想回頭兒也就記起了。”
當下二人語笑嫣嫣,王夫人愈發覺著夏金桂貼心。好半晌,待臨近午時,那夏金桂方才告退而去。
轉瞬便有周瑞家的入內回道:“太太,蘭哥兒才散了學,就往稻香村去了。”
王夫人這會子一心想著寶玉,自是無暇理會賈蘭,當下隻道:“知道了,往後蘭哥兒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也不用事事都說與我知道。”
周瑞家的納罕不已,不知太太怎麼就轉了心思,於是隻得悶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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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廂,鳳姐兒領著平兒回轉自家小院兒。
進得內中,鳳姐兒往炕上一歪,立時蹙眉不已。平兒伺候著遞過打濕的帕子,小意說道:“奶奶,方才太太也點了頭,奶奶又何必發愁?”
鳳姐兒乜斜一眼,冷聲道:“你知道什麼?”頓了頓,瞧著遠處幽幽道:“我這個姑母,打小兒性子比我還急呢。這些年與老太太鬥法,倒是磋磨得吃了齋、念了佛,可你看太太處置寶玉房裡那幾個小蹄子,可曾心慈手軟過?
雖說明知道我是老太太抬出來頂缸的,可她又豈會不多想?瞧著吧,往後有的是亂子等我拾掇呢。”
“那……”
平兒想說,既如此莫不如將這差事推掉,轉念想起鳳姐兒的性兒,這到嘴邊兒的話頓時說不出口來。
少一時,鳳姐兒自顧自說道:“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不信這大活人還能讓鳥給憋死了。”頓了頓,鳳姐兒看向平兒道:“你二爺又往哪兒廝混去了?”
平兒道:“一早兒說是去尋薛大爺了。”
鳳姐兒頓時恨聲道:“他倒是自在,說不得這會子早就鑽了那花街柳巷了。”
平兒訥訥不敢言語,趁機道:“奶奶,遠大爺那邊廂怎麼說?”
鳳姐兒一怔,恍然道:“是了,總要給遠兄弟回個話兒。旁的事兒來日再說!”
當下跳下炕頭,領了平兒又往大觀園而來。
說來也巧,鳳姐兒轉過粉油大影壁,正撞見領了寶蟾回轉的夏金桂。
鳳姐兒笑著道:“妹妹這是打哪兒來?”
夏金桂嗔怪道:“見過二嫂子……快彆提了,我昨兒個多嘴勸了寶二哥進學,誰知他竟惱了我……我也沒了法子,隻得去與太太說說。”
鳳姐兒頓時笑道:“寶玉那個性子,若是能勸過來,又何必等到今日?妹妹往後有的受了。”
夏金桂幽怨道:“誰說不是呢。”
二人一並進得園子裡,待繞過翠嶂,夏金桂自是回了怡紅院,鳳姐兒則領著平兒過沁芳亭往清堂茅舍而去。
那平兒眼看四下無人,思量著說道:“這位夏姑娘……倒是將寶姑娘的手段學了個周全。”
鳳姐兒冷笑道:“隻怕比寶丫頭還有甚之……你且看著,來日定是個不省心的!”
路上再沒旁的話兒,少一時到得清堂茅舍裡。
眼見紅玉還不曾轉好,鳳姐兒很是與其說了會子話兒,待陳斯遠迎出門兒來,鳳姐兒這才上前道:“遠兄弟可大好了?”
陳斯遠笑著拱手道:“托二嫂子福,如今瞧著已然無恙,料想再將養個五七八日的也就是了。哦,二嫂子快請進。”
說話間進得內中,五兒忙活著要倒茶,鳳姐兒一擺手道:“也不用忙活了,我說幾句話便走。遠兄弟,那工坊你二哥瞧過了,說是頗為……”
“鄙陋?”
鳳姐兒一怔,趕忙笑道:“是簡陋了些,可我尋遠兄弟合夥,本就不是為了那工坊。”頓了頓,又道:“你二哥不過走個樣兒,胡亂瞧瞧罷了,那些器械他又能瞧出什麼來?莫說是他,便是我去了隻怕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呢。”
陳斯遠頓時哈哈一笑,隻覺鳳姐兒說話讓人如沐春風。
說笑幾句,鳳姐兒說起正事兒來,道:“今兒個尋遠兄弟,便是要計較一番,這工坊如何開辦?”
陳斯遠心下早有成算,說道:“這購置器械大抵有個五、六百銀錢也就是了,餘下雇請人手,囤積膠乳,若想周轉起來,沒個三五千銀子隻怕是不夠。”
鳳姐兒思量道:“那就照著四千兩算,我出兩千五百兩,遠兄弟出一千五,再有那工坊入股,如此來日咱們二一添作五,各占一半可好?”
陳斯遠笑著舉起茶盞道:“二嫂子大氣,那兄弟便占一回便宜!”
鳳姐兒嗔笑道:“說來遠兄弟自個兒就能操辦,我厚著臉皮非要入股,到底還是占了遠兄弟便宜呢。”
此事就此定下,這文契也不急著簽,二人如今都有頭有臉的,自然不會言而無信。鳳姐兒推說園子裡還有一些庶務,便起身告辭而去。
陳斯遠起身將鳳姐兒送出院兒來,這才施施然回轉。
三個丫鬟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都說來日那工坊必能賺到銀子。
香菱與世無爭,五兒也一心風花雪月,唯獨紅玉有些上心,便湊過來道:“大爺,這工坊來日還是交給三姨娘打理?”
陳斯遠笑道:“她那百草堂就夠忙了……你若是有心,不若交給你打理?”
紅玉心下歡喜,隨即又搖頭道:“我便算了,不說如今跛著腳,便是來日也要顧著院兒裡,哪裡得空去管那工坊?”頓了頓,又道:“表姑娘倒是清閒,大爺不若將工坊交給表姑娘打理?”
陳斯遠隻道:“再說吧。”
邢忠夫婦隔一陣便要鬨出一樁事端來,表姐邢岫煙說的沒錯,若是她管著一攤子營生,豈不是老鼠掉進了米缸裡?
再說這營生有鳳姐兒照應著,自個兒不過出出主意,賬目上也不會被坑了去,如此也就不用假手他人了。
倏忽過得幾日,陳斯遠一直掛心李紈母子。
那小喇叭芸香每日來回話,起先賈蘭還是臨睡時方才回王夫人院兒,待到昨日,乾脆賴在稻香村不走了,那王夫人竟也不曾打發丫鬟來叫。
莫說是李紈,便是陳斯遠都納罕不已,一時想不明白王夫人又存了什麼心思。
這日榮國府為慶賀賈政升學政,中門大開迎四方賓客,開榮禧堂大擺宴席。
陳斯遠這等遠親自是敬陪末座,隻專心吃用酒菜,眼看著賈璉、賈蓉迎來送往,忙得不可開交。
至申時,陳斯遠不耐那咿咿呀呀的昆曲,乾脆推說吃多了酒離席而去。
誰知才入得大觀園裡,遙遙便見邢夫人領了苗兒蹙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