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廝見過,邢夫人屏退苗兒,扯了陳斯遠到樹蔭下說道:“珍哥兒媳婦真是多災多難,先前是宮寒不易受孕,這好不容易懷上了,如今又要安胎。”
陳斯遠心下惦記,又不好過去探望,趕忙問道:“太醫可查出由頭了?”
邢夫人蹙眉搖頭,道:“雲山霧罩的說了一通,開了兩副安胎藥,這兩日瞧著方才好了些。”頓了頓,又鬼鬼祟祟道:“你可知那尤老娘也快生了?”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二姐兒這幾日時常去水月庵,你說我知不知道?”
邢夫人暗怪自個兒糊塗了,當下就道:“如今還好說,來日等孩兒降生了……這官司還不知怎麼打呢!”
絮絮叨叨說過此事,邢夫人這才囁嚅道:“這幾日實在不得空……我看那玉皇廟也沒人把守了,等過一陣子我便去。”
陳斯遠心領神會,與邢夫人眉來眼去一番,這才彼此彆過。
誰知才在翠嶂左近彆過邢夫人,行不幾步遙遙便見周瑞家的引著妙玉、清梵打怡紅院方向的甬道轉出來。
陳斯遠遙遙頷首,也不理會那妙玉,徑直兜轉過沁芳亭,往自家的清堂茅舍而來。
正巧路過沁芳閘橋時撞見小丫鬟芸香正與佳惠耍頑,陳斯遠略略思量,乾脆停步探手相招。
芸香交代一句撇下佳惠,顛顛兒便跑了過來。
“大爺可是有吩咐?”
陳斯遠道:“我方才見妙玉師傅要出府……你去前頭掃聽掃聽,那妙玉師傅要往何處去。”
“得令!”芸香一口應下,撒丫子便跑沒了影兒。
少一時,陳斯遠方才淨過手,正捧著溫熱茶湯醒酒,那芸香便兜轉回來,入內回話兒道:“我尋了餘六掃聽,說是妙玉要往牟尼院抄寫貝葉經。”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是一聲冷笑,抄經?唬弄誰呢?
這會子都快申時了,那牟尼院在京西,一來一回就是小半天,哪裡趕得回來?說不得便是與人私會去了。
此時就聽芸香道:“是了,頭晌寶二爺引著位柳公子往櫳翠庵去喝了茶,那位柳公子生得真真兒好看……額,隻比大爺略遜一籌。”
陳斯遠哈哈大笑,爽快道:“以後這種大實話多說些,我愛聽。下月加你一串錢!”
“誒嘿嘿,多謝大爺!”芸香得了賞賜,傻笑著顛顛兒而去。
刻下內中除了腿腳不便的紅玉,便隻剩下個五兒,香菱這會子隨著寶姐姐等自是在前頭吃席看戲。
陳斯遠便道:“我這邊廂也是無事,前頭咿咿呀呀的頗為熱鬨,你們要是相看,隻管去瞧熱鬨就是了。”
榮國府再是高門大戶,一年到頭也請不了幾回戲班子。紅玉心動不已,與五兒嘀咕一番,便笑著彆過陳斯遠,自去前頭瞧熱鬨了。
陳斯遠喝過一盞茶,不禁心下悵然……本道總會留下一個,自個兒好生哄勸,說不得便能遂了願……誰知這兩個竟一道兒去了。
他這些時日實在憋悶,屋裡三個丫鬟不讓碰,便是新宅的三姐兒也管著他……而後邢夫人忙著照看尤氏,薛姨媽今兒個才從老宅歸來,陳斯遠這會子隻覺燥熱難安,生怕再過幾日便將自個兒給憋炸了去!
正胡亂思忖間,忽而聽得隱約一聲磬響。
陳斯遠先是一怔,旋即喜形於色。暗忖這是邢夫人還是薛姨媽來了玉皇廟?嗯……邢夫人方才回轉,隻怕是薛姨媽?
陳斯遠按捺不住賊心,起身快步出了院兒。他生怕忖度錯了,便繞著玉皇廟兜轉過來,借著竹籬遮掩偷眼往玉皇廟前觀量,便見隻碧月一個正蹲踞在玉皇廟門前用草莖撥弄著地上的蟲兒。
陳斯遠驚奇之餘,頓時大喜過望。既是碧月守門,那內中敲磬的,除去李紈還有誰人?
陳斯遠匆匆兜轉過來,一徑繞到玉皇廟西麵方才靜下心來。心下暗忖,李紈不比旁人,過得許多時日才來了玉皇廟,自個兒可不好如上次那般唐突了……這若是嚇到了佳人,隻怕來日再沒私會之期。
拿定心思,陳斯遠將心下燥熱壓下,略略活動了下左肩,如今傷勢隱隱痊愈,自是不妨礙其翻牆過院兒。
當下踩著老樹攀上牆頭,又飄然落在院兒裡,抬眼往門前瞧,眼見大門敞開,頓時惹得陳斯遠腹誹不已。再一聽那磬聲傳來的方向,更是讓其哭笑不得。
這大門不關也就罷了,偏這會子李紈去了正殿裡真個兒去誦讀道經,這讓陳斯遠如何與其相會?
略略思量便知,隻怕這會子李紈心下也糾結的緊,這才如此反複矛盾。
眼看碧月專心撥弄蟲兒,陳斯遠躡足而行,眨眼間便溜進了正殿裡。
一襲淡紫底子淺黃折枝花卉刺繡交領長衣、內襯朱紅交領襖子,下著桃紅長裙,鬢貼素淨宮花,那嫽俏身形跪坐神像之前,手邊擺著太上感應篇,又有玉磬懸於右手邊。
陳斯遠放緩腳步,那身形雙耳聳動,霎時間便有紅雲自耳根蔓延至脖頸。
陳斯遠不禁莞爾一笑,放緩腳步朝李紈尋來,抬眼四下觀量。便見香案上青銅爐鼎積著半寸香灰,內中三支殘香歪斜著插在冷燼中,青煙被漏窗透進的光束截成斷續的絲縷。
隱隱褪色的絳紅帷幔垂在神龕兩側,玉帝泥塑金身正用一雙描金鳳目冷峻地俯視著空蕩殿堂。
陳斯遠挪步上前,忽而心生戲謔,便將蒲團挪至陰影處,學著李紈的模樣跪坐下來。
探出手,將李紈身前的玉錘抄起,朝著那磬敲擊了一下,叮——
磬聲悠揚,惹得李紈嬌嗔著瞧過來。
陳斯遠笑道:“真巧,不想蘭苕這會子也在。”
李紈慌亂著回頭瞧了眼,眼見碧月兀自在大門前擺弄著蟲兒,這才壓低聲音道:“你……你……如何進來的?”
陳斯遠笑道:“山人自有妙計。是了,蘭哥兒昨兒個在稻香村睡下的?”
李紈點了點頭,囁嚅道:“蘭兒不願去太太房裡,才到戌時就故意裝睡,我推也推不醒,隻好由著他睡下。”頓了頓,又道:“也是古怪,太太也不曾打發人來尋,我讓素雲去回話兒,太太也隻說知道了。你……你以為太太是什麼心思?”
陳斯遠略略思量,說道:“不拘什麼心思,怕是再顧不上蘭哥兒了。不過嘛,太太礙於臉麵,隻怕也不好說出放蘭哥兒回稻香村的話兒。既如此,你莫不如裝作糊塗,三五日的打發蘭哥兒去太太房裡應付一回也就是了。”
李紈本就是這般作想,如今聽得陳斯遠也是此意,頓時舒了口氣,又朝著陳斯遠頷首不迭。
陳斯遠又道:“是了,前幾日二嫂子尋我辦膠乳工坊,你可要摻一股?”
李紈趕忙道:“如今那些銀錢便讓我心下難安,此前一直瞞著蘭兒不讓其知道。這來日銀錢再多,隻怕是禍非福……我也知你是好意,隻是……不用了。”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便應承下來。
不經意間二人對視一眼,李紈頓時彆過頭去,又紅了臉兒。
陳斯遠略略思量,摸索著自袖籠裡尋了個紙迭的方勝來,悄然丟在李紈身前。
李紈聽得動靜瞥了一眼,又納罕著看向陳斯遠。
陳斯遠咳嗽一聲兒道:“前一回得了你的方勝,不知如何回,思量許久才回了個方勝。”
李紈頓時大羞,又彆過頭去,半晌方才抄起那方勝來。略略鋪展,便見內中寫著:“經年彆思多,得書才尺幅。為愛意纏綿,挑燈百回讀。”
李紈讀罷,頓時哭笑不得。這內中言辭處處透著閨怨,倒好像自個兒是那久彆不歸的負心漢一般。
嗔怪著瞧了陳斯遠一眼,低聲說道:“哪兒來的經年?”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說來可不隻是經年。”
李紈心下一酥,又嗔道:“油嘴滑舌。”
陳斯遠笑著沒言語,李紈頓時想起那日牡丹亭後情形,禁不住偷眼瞧了眼陳斯遠的嘴唇,又暗自咽了口口水……
她孀居數年,早忘了床笫滋味。偏生被陳斯遠引逗得情難自禁,昨兒個夜裡更是迷迷糊糊便自個兒伺候了自個兒一回……
待清早醒來,李紈偷偷摸摸藏了褻衣,心下便禁不住想起陳斯遠來。待方才席間飲過酒,耳聽得勳貴命婦說著誰家一對兒新人和美,李紈心下悵然,便愈發的想著陳斯遠。
這才離席而去,隻在稻香村歇息一會子,便惴惴來了這玉皇廟。誰知到了此間她又後悔不已,於是敞開大門,又來了正殿裡跪坐。誰知那泥胎神像不曾壓住她心下思量,隻因愈發想見陳斯遠,這才敲了幾回玉磬。
而後,他便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自個兒身前。
又念及如今王夫人雖不曾鬆口,卻默許賈蘭仍舊回稻香村居停,她便感念道:“多虧了你奔走,不然……我真不知如何過活了。”
陳斯遠察言觀色,眼見李紈少了提防,頓時蹬鼻子上臉,湊過來擒了素手,溫聲道:“蘭哥兒自然要緊,可你自個兒也要想開些。如今蘭哥兒還小,待過上七、八年,說不得取了功名也要成家立業,到時你還能隨著蘭哥兒不成?”
李紈頓時心下茫然,蹙眉說道:“這……我倒不曾多想。”
陳斯遠道:“那你不如現下想想?”
李紈果然想了起來,想過之後不禁愈發茫然。是了,蘭哥兒遲早要成家立業的,到時候自個兒該當如何?便這般孤寂著了此殘生?亦或者學了旁的寡婦,從此青燈古佛?
正茫然之際,忽而便有一隻手在眼前搖晃。李紈漸漸回過神兒來,便見陳斯遠那清亮的眸子正盯著自個兒。
“你為賈家守節數年,上順公婆,下教蘭哥兒,每日還要教導三個小姑子……說來任誰你都對得起,唯獨對不起自個兒。我心下實在不忍……隻想著你孤寂時,也能有個肩頭靠一靠。”
一番言語說得李紈又鼻頭泛酸,陳斯遠順勢便將李紈攬在懷肩頭,又探出手輕輕撫其背脊。
那李紈身子略略僵硬,眼見陳斯遠再無旁的動作,這才緩和下來。
道:“我又能有什麼法子?那會子蘭兒還小,爹爹……為了李家名聲也不許我再嫁。”
陳斯遠順勢歎息道:“可惜有人得珍寶而視若敝履……更恨自個兒不能取而代之,否則——”低頭看向那一雙水潤桃花眼,陳斯遠蹙眉正色道:“——又豈會讓蘭苕受這般委屈?”
想起亡夫賈珠來,李紈頓時止不住眼淚。若是先前,李紈好歹還顧念著那麼一點兒夫妻情意,想著若是賈珠尤在,總不至於讓她們娘兒倆如此苦寂。可有道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陳斯遠珠玉在前,李紈這會子想起賈珠,便隻想起自個兒懷賈蘭時,那賈珠恣意妄為,這才變成如今的模樣,於是心下不由得暗恨起賈珠來。
此時陳斯遠探手為其擦去眼淚,溫聲道:“往後有我呢,定不會讓你受了委屈。”
此言一出,李紈頓時半邊兒身子酥軟,心下略略掙紮,忽而探手攬住陳斯遠的脖頸,湊過來,櫻唇在陳斯遠臉頰上輕輕印了下。
四目相對,李紈目光閃爍,正要退卻,陳斯遠忽而將李紈摟緊,俯身印在櫻唇上,那李紈支支吾吾須臾,便迷醉其中。
正是: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俄爾,李紈膩哼一聲,自迷醉中驚醒,方才察覺已然羅裳半解。她禁不住慌亂道:“不,不可——”
陳斯遠在其耳邊低語道:“隻如上回一般……你放心就是了。”
李紈道:“碧月,碧月還在外頭呢。”
陳斯遠起身打橫抄起李紈,眼見四下並無遮擋之處,乾脆到得窗欞左近將李紈放下。
不待其說什麼,二人又擁在一處。那陳斯遠百般手段使出來,不片刻李紈便身顫舌冷、目定口張,須臾身形酥軟在陳斯遠身上,竟好似閉過氣去一般……
陳斯遠憋悶已久,刻下哪裡還忍得住?正待張弓搭箭,忽而聽得外間碧月道:“奶奶,蘭哥兒散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