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月說過一聲兒,俄爾才有李紈自內中匆忙回道:“知道了,我這就回。”
碧月扭頭與素雲道:“說不得奶奶念經著了迷,你且先去接了哥兒回去。”
素雲應下,轉身而去。
那碧月又等了須臾,依舊不見內中動靜,便蹙眉往正殿來尋。眼看那房門雖敞開著,東邊廂的窗扉卻不知何時合上了,碧月一時不曾瞧見李紈,遙遙喚道:“奶奶?”
話音落下,便見李紈悶頭自窗扉後行出來,身上衣裳雖齊整,發髻卻難掩淩亂。碧月又掃量見李紈臉麵騰紅,頓時禁不住納罕道:“奶奶這是怎麼了?”
李紈遮掩道:“也……也不知怎地了,方才那會子頭暈,險些摔了去。”
碧月頓時唬了臉兒上前攙扶,關切道:“莫不是中了暑?如今立秋早過,可這白日裡日頭還是毒辣,說不得奶奶便是那會子曬多了日頭。我扶著奶奶慢些行,回頭兒叫素雲端一碗涼茶來敗敗火。”
李紈支支吾吾應下,雖臉麵發燒,卻暗自慶幸總算遮掩了過去。行至門外,眼看碧月要關門落鎖,李紈又瞥了眼敞開的大殿,心下不禁擔憂陳斯遠該如何回返。
恰此時素雲領了賈蘭遙遙而來,賈蘭隔著老遠便招呼出聲兒,李紈再顧不得旁的,隻得隨著碧月迎將上去。
卻說藏身大殿裡的陳斯遠心下直罵娘,隻差一會子便要成就好事,誰知這會子賈蘭散了學……這人在興頭兒上,兜頭一盆冷水潑下來,心下落差自是難以言說。
陳斯遠略略平複心緒,隻得起身尋了耳房攀爬上去,又小心落在玉皇廟外。耳聽得自家清堂茅舍裡,有婆子正與香菱說話兒,陳斯遠頓時眼前一亮。他正憋悶得緊,香菱好不容易落了單,又怎會錯過良機?
當下出得樹林,自玉皇廟與櫳翠庵當間的小徑下來,正要往清堂茅舍回轉,誰知遙遙便聽得四姑娘惜春喚道:“遠大哥!”
陳斯遠停步,抬眼便見小惜春正蹦蹦跳跳朝著自個兒招手,一旁還有三姑娘探春隨行。
陳斯遠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麵帶笑意朝著探春、惜春招手。須臾,二人到得近前,陳斯遠便問:“怎麼不在前頭瞧戲了?”
惜春道:“如今唱大鬨天宮呢,那戲碼翻來覆去也不知瞧過幾回了,實在沒意趣,我便與三姐姐先回來了。”頓了頓,忽而捂著小肚子蹙眉道:“誒唷不好,我須得去更衣了。”
一旁探春嗔怪道:“偏你貪涼,早告訴你少吃一些了。”
惜春苦著小臉兒也不說話,捧腹一溜煙要往回走,隨行的彩屏道:“姑娘不如去清堂茅舍,這折返回來還要走好久呢!”
惜春麵上赧然,不好意思地瞥了陳斯遠一眼。陳斯遠就笑道:“四妹妹快去,我那兒就香菱才回來。”
惜春又是‘誒唷’一聲兒,當下再也顧不得旁的,悶頭便往清堂茅舍跑去。
陳斯遠忍俊不禁,心下苦悶立時宣排了幾分。待轉過身來,探春忽而訝然道:“咦?遠大哥上火了?”探手一指,道:“嘴角上起了好大一個泡!”
陳斯遠伸手一摸,果然起了泡。心下不禁腹誹,這他娘的都是憋的啊!
麵上訕訕,陳斯遠胡謅道:“許是這些時日大補之物吃多了……咳,是了,三妹妹何時起社?”
探春聞言頓時笑將起來,說道:“我方才正與三妹妹計較呢……本道先尋了大嫂子、鳳姐姐打秋風,誰知四妹妹非說要先來尋遠大哥打秋風——”
陳斯遠頓時笑道:“誰讓我手頭最寬綽呢?”說話間探手自袖籠裡摸索了一番,當即尋了二百兩銀票遞將過去。
探春眨眨眼,趕忙道:“哪裡就要這麼許多?”
陳斯遠笑道:“三妹妹這社隻起一回?”
探春道:“我琢磨著先操辦起來,往後諸姊妹輪流做東,如此也能儉省些。”
陳斯遠便道:“姊妹們又有幾個脂粉錢?與其叫人為難,我看莫不如先用我的。如此一來,免了大家夥為難不說,結了社也能儘興一些。這二百兩三妹妹先拿著,過後若是不足用了,我再行添置。”
探春哭笑不得道:“夠了夠了,這社又不是見天操辦,我看這二百兩儉省些足夠用上一年的了。”頓了頓,又道:“是了,遠大哥得空也來湊趣幾回,姊妹們私底下都想聽遠大哥做新詞呢,隻是礙於遠大哥要溫讀,這才不敢來攪擾。”
陳斯遠笑著應下,隻說得空便去。
說話間小惜春赧然而回,哭喪著臉兒道:“往後可不敢貪涼了,那會子肚子裡好似鑽進了蟲兒,實在疼得緊!”
此言一出,頓時惹得探春好一番嗔怪,惜春癟嘴唯唯應下。眼見探春還不停,便嬌嗔著來求陳斯遠:“遠大哥你瞧瞧,三姐姐說起人來真個兒沒完沒了,虧得是我,換了旁人早受不了啦!”
探春頓時氣惱道:“小沒良心的,我白對你好啦!”
惜春藏身陳斯遠身後,隻外頭衝著探春做鬼臉兒。探春自是惱了,繞著陳斯遠追了半晌,到底捉了惜春,探手嗬癢,頓時將惜春癢得委頓在地、求饒不已。
陳斯遠哈哈大笑,探手揉了揉惜春腦袋將其拉起,小惜春自知不是探春對手,眼珠一轉便道:“遠大哥可知,這幾日趙姨娘與環哥兒極為安分呢!”
“哦?這話怎麼說的?”
探春頓時咬著下唇哭笑不得,嗔怪地白了一眼惜春,這才與陳斯遠說將起來。卻是王夫人將賈蘭留在房中教養,立時嚇壞了趙姨娘!
那趙姨娘生怕來日王夫人將賈環養在房裡,因是這些時日伏低做小、逆來順受,再不敢忤逆半分,連帶著賈環這幾日也循規蹈矩,每日耐著性子往私塾裡去讀書,不敢耽擱半日。
又因王夫人陡然被拿掉了掌家差事,這幾日正思量著如何與老太太鬥法呢,自是沒空理會趙姨娘母子。誰知此等情形落在趙姨娘眼裡,隻當王夫人私底下憋了什麼壞招,不禁愈發惴惴難安。
於是方才趁著探春、惜春離席,趙姨娘緊忙追上來問計,倒是將探春弄得好一番無語。
“我都說了,太太不搭理她總是好事一樁,偏她怎麼說都不信!”氣惱著說過,探春又笑將起來,道:“罷了,她這般胡亂思忖也好,免得再招惹出是非來。”
陳斯遠點頭不已,心忖那趙姨娘但凡給點兒顏色便要蹬鼻子上臉,又不能壓製的太狠,以免如上回那般鋌而走險,就得時常敲打著,如此才能安分。
姊妹兩個又與陳斯遠說了半晌,這才施施然離去。
陳斯遠彆過探春、惜春,扭身回轉清堂茅舍,誰知才到門前,便從東角門進來個丫鬟,瞥見陳斯遠趕忙喚道:“遠大爺!”
陳斯遠停步,扭頭才見喚自個兒的乃是尤氏身邊的銀蝶。
陳斯遠略略蹙眉,旋即又舒展開來。那寧國府便是個糞坑,陳斯遠自是不敢沾染,又因著尤三姐之故,雖早先有那麼點兒心思,過後也按捺住了。他與尤氏之間不過是各取所需,還真談不上什麼情誼,是以私底下也不願與其多往來。
轉念又想起尤氏有著身孕,陳斯遠便多了幾分耐心。待銀蝶上前見過禮,陳斯遠便問:“可是有事兒?”
銀蝶四下瞧瞧,眼見秦顯家的不曾瞧過來,這才壓低聲音道:“我們奶奶打發我來與遠大爺說一聲兒,勞煩遠大爺回頭兒與二姨娘傳個話兒……我們奶奶此番動了胎氣,隻怕是另有緣故。”
“怎麼說?”陳斯遠納罕問道。
銀蝶抿了嘴兒自袖籠裡掏出個香囊來,悄然遞給陳斯遠。陳斯遠打開嗅了嗅,頓時蹙眉不已。抬眼不大確定道:“麝香?”
銀蝶頷首連連,道:“今兒個大太太提了一嘴,奶奶越想越不對勁,便打發我與金娥仔細搜檢了一番,誰知便從箱子底兒召見了此物!若這香囊是滿的,隻怕已用了小半。”
陳斯遠思量道:“你們奶奶可對誰起疑了?”
銀蝶沮喪道:“除了大爺,這府中哪有一個能信的?”
是了,不說賈珍那些姬妾,便是賈蓉都不願尤氏誕下麟兒……嘶,這般恣意妄為,說不得便是賈蓉動的手!
陳斯遠一時想不出法子,便道:“我知道了,回頭兒我讓二姐兒過府探望。”
銀蝶頷首,斂衽一福告退而去。
陳斯遠握著那麝香香囊蹙眉思量不已,這大宅門裡的陰私事兒實在見不得光。賈珍、賈蓉父子倆壞了身子骨且不說,那賈珍請了賈珩幫襯,卻始終不見動靜……這內中說不得便有尤氏之故。
尤氏如何下的手?隻消將那避子湯摻進飯菜就是了,保準神不知鬼不覺。那一乾姬妾又不都是傻的,時至今日自是回過味兒來,說不得便與那賈蓉一拍即合,這才來謀害尤氏。
嘖嘖……
陳斯遠搖頭不已,又暗自慶幸自個兒與尤氏沒什麼情誼,否則此番豈不就要被牽連了進去?
當下躡足進得內中,香菱這會子正在梢間裡迭著衣裳。陳斯遠悄然到得其身後,探手便將其攬在懷中。
香菱唬得驚聲失叫,待覺察出乃是陳斯遠,頓時哭笑不得道:“大爺快彆鬨,我這衣裳還不曾迭過呢。”
溫香軟玉在懷,陳斯遠心火升騰,一邊廂作怪一邊廂低聲求肯道:“好香菱,快讓我親近親近吧……你瞧瞧,我這嘴上都上火起了泡了,定是這幾日憋悶的。”
香菱聽他說得可憐,扭頭又見陳斯遠嘴上果然起了泡,頓時掩口吃吃笑將起來,說道:“可是咱們幾個都說好了的……”
陳斯遠道:“我如今已不礙事了……”
“那可說不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陳斯遠嘿然道:“那過會子你上來就是了。”
香菱被揉搓得軟作一團,實則又何止是陳斯遠憋悶,香菱十來日不曾親近過,心下也想得緊呢。
當下半推半就隨著陳斯遠往床榻上而去,誰知正待玉成好事,外間又有婆子道:“寶姑娘來了!”
陳斯遠一怔,頓時生無可戀。香菱一邊廂緊著衣裳,一邊廂掩口而笑,當下說道:“寶姑娘來了,大爺先躲躲……夜裡,夜裡再說……咯咯咯。”
香菱笑著拾掇齊整,趕忙出來迎寶姐姐。寶姐姐眼見香菱嬌笑不已,不禁也笑著問道:“可有什麼好笑的事兒?”
香菱古怪著往內中一瞥,這才與寶姐姐道:“我不說,寶姑娘回頭兒問大爺就是了。”
寶釵早慧,眼見香菱鬢髻略顯淩亂,心下一轉便知方才情形,當下便笑著道:“這般說來,我來的倒是不巧了。”
香菱道:“怎麼不巧?我看來的好巧,我那攢心梅花絡子打了一半實在不知如何打了,求寶姑娘幫襯一回。”
寶姐姐自是知曉陳斯遠這會子隻怕……見不得人,便笑道:“我也手生,倒是鶯兒擅這個,妹妹不如拿來讓鶯兒瞧瞧。”
香菱一怔,不禁紅了臉兒應下,趕忙去廂房取了絡子來。寶姐姐便坐在正堂裡,待香菱回轉,接了那絡子上手打了須臾,這才見陳斯遠訕訕自梢間裡出來。
香菱掩口而笑,自是扯了鶯兒去廂房說話兒,內中便隻餘下寶姐姐與陳斯遠。
陳斯遠輕咳一聲兒,正要說些什麼,偏這會子寶姐姐抬眼便瞧見其嘴上的泡來,頓時笑道:“回頭兒須得與廚房說一聲兒,你這幾日飲食清淡些才好。”
陳斯遠含混應下,心中認定乃是憋悶久了之故。當下與寶姐姐說過一會子,便忍不住去擒柔荑,誰知寶姐姐笑著避過,嗔笑道:“這會子我可不敢招惹你。你有什麼心思,隻管留給香菱就是了。”
陳斯遠瞠目不已,寶姐姐笑過緊忙說起正事兒來,道:“姨媽這兩日時常尋夏金桂計較,也不知存的什麼心思。媽媽一早兒去姨媽房裡說了會兒話,姨媽竟一句口風都不曾露。”頓了頓,寶姐姐不禁幸災樂禍道:“依我看,鳳丫頭怕是有難了。”
此為應有之理,不拘是王夫人還是鳳姐兒,都是貪戀權勢的。那王夫人心底下想著將榮國府儘數收入囊中,說不得還要坑死了大房一係,好將爵位傳給寶玉呢;至於鳳姐兒,隻看其大包大攬的架勢便知其性情。
賈母此番手段一出,即便這對兒姑侄女明知是賈母的手段,隻怕也要鬥個翻天覆地才會罷休。
至於瞞著薛姨媽……因著自個兒之故,薛姨媽不曾繼續拆借銀錢,又絕了那金玉良緣的心思,可不就與王夫人生分了?
倒是寶姐姐口稱‘鳳丫頭’讓陳斯遠納罕不已,於是他便追問其緣由來。
寶姐姐思量一番,冷笑著說道:“還能如何?早些年她在金陵就是個掐尖兒的性兒,莫說媽媽與我,便是我爹爹也不曾放在眼裡。後來她來了京師,就住在寧國府,這才斷了往來。
再往後我家來京師,她那會子唯老太太之命是從,老太太哪回指桑罵槐背後不都是她操辦的?”
陳斯遠道:“寧國府?”
寶姐姐先是一頓,這才低聲說道:“鳳丫頭上頭除了有個哥哥,還有個大姐呢。大表姐嫁給了珍大哥,可惜天不假年——”
陳斯遠略略思忖,頓覺這才合情理。那京營節度使本是寧國府的差遣,錯非賈珍與王家聯姻,賈敬又怎會將京營節度使讓渡給了王子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