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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2 / 2)

子與他盤纏。程萬裡見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煩惱。欲要再稟,恐張萬戶疑惑,且

待臨時,又作區處。當下拜彆張萬戶,把東西裝上生口,離了興元,望鄂州而來。

一路自有館驛支討口糧,並無擔閣。不則一日,到了鄂州,借個飯店寓下。來日

清早,二人齎了書劄禮物,到帥府衙門掛號伺候。那兀良無帥是節鎮重臣,故此

各處差人來上壽的,不計其數,衙門前好不熱鬨。三通畫角,兀良元帥開門升帳,

許多將官僚屬,參見已過,然後中軍官引各處差人進見,呈上書劄禮物。兀良元

帥一一看了,把禮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書。眾人答應出來不題。

且說程萬裡送禮已過,思量要走,怎奈張進同行同臥,難好脫身,心中無計

可施。也是他時運已到,天使其然。那張進因在路上鞍馬勞倦,卻又受了些風寒,

在飯店上生起病來。程萬裡心中歡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卻又思想道:

“大丈夫作事,須要來去明白。”原向帥府候了回書,到寓所看張進時,人事不

省,毫無知覺。自己即便寫下一封書信,一齊放入張進包裹中收好。先前這十兩

盤纏銀子,張進便要分用,程萬裡要穩住張進的心,卻總放在他包裹裡麵,等到

鄂州一齊買人事送人。今日張進病倒,程萬裡取了這十兩銀子,連路引鋪陳,打

做一包,收拾完備,卻叫過主人家來分付道:“我二人乃興元張萬戶老爹特差來

與兀良爺上壽,還要到山東史丞相處公乾。不想同伴的路上辛苦,身子有些不健,

如今行動不得。若等他病好時,恐怕誤了正事,隻得且留在此調養幾日。我先往

那裡公乾回來,與他一齊起身。”即取出五錢銀子遞與道:“這薄禮權表微忱,

勞主人家用心看顧,得他病體痊安,我回時還有重謝。”主人家不知是計,收了

銀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牽掛。但長官須要作速就來便好。”程萬裡道:“這

個自然。”又討些飯來吃飽,背上包裹,對主人家叫聲暫彆,大踏步而走。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離了鄂州,望著建康而來。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盤詰,並無阻滯。此時淮

東地方,已儘數屬了胡元,萬裡感傷不已。一徑到宋朝地麵,取路直至臨安。舊

時在朝宰執,都另換了一班人物。訪得現任樞密副使周翰,是父親的門生,就館

於其家。正值度宗收錄先朝舊臣子孫,全虧周翰提挈,程萬裡亦得補福建福清縣

尉。尋了個家人,取名程惠,擇日上任。不在話下。

且說張進在飯店中,病發數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見了程萬裡,問主人

家道:“程長官怎麼不見?”主人家道:“程長官十日前說還要往山東史丞相處

公乾。因長官有恙,他獨自去了,轉來同長官回去。”張進大驚道:“何嘗又有

山東公乾?被這賊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驚問道:“長官一同來的,他怎又逃

去?”張進把當初擄他情由細說,主人懊悔不迭。張進恐怕連他衣服取去,即忙

教主人家打開包裹看時,卻留下一封書信,並兀良元帥回書一封,路引、盤纏,

儘皆取去,其餘衣服,一件不失。張進道:“這賊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

卻一心戀著南邊,怪道連妻子也不要!”又將息了數日,方才行走得動。便去稟

知兀良元帥,另自打發盤纏、路引,一麵行文挨獲程萬裡。那張進到店中算還了

飯錢,作彆起身。星夜趕回家,參見張萬戶,把兀良元帥回書呈上看過,又將程

萬裡逃歸之事稟知。張萬戶將他遺書拆開看時,上寫道:“門下賤役程萬裡,奉

書恩主老爺台下:萬裡向蒙不殺之恩,收為廝養,委以腹心,人非草木,豈不知

感!但聞越鳥南棲,狐死首丘。萬裡親戚墳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

意欲稟知恩相,乞假歸省,誠恐不許,以此鬥膽輒行。在恩相幕從如雲,豈少一

走卒?放某還鄉,如放一鴿耳。大恩未報,刻刻於懷。銜環結草,生死不負。”

張萬戶看罷,頓足道:“我被這賊用計瞞過,吃他逃了。有日拿住,教他碎屍萬

段!”後來張萬戶貪婪太過,被人參劾,全家抄沒,夫妻雙雙氣死。此是後話不

題。

且說程萬裡自從到任以來,日夜想念玉娘恩義,不肯再娶。但南北分爭,無

由訪覓。時光迅速,歲月如流,不覺又是二十餘年。程萬裡因為官清正廉能,已

做到閩中安撫使之職。那時宋朝氣數已儘,被元世祖直搗江南,如入無人之境。

逼得宋末帝奔入廣東崖山海島中駐蹕。止有八閩全省,未經兵火。然亦彈丸之地,

料難抵敵。行省官不忍百姓罹於塗炭,商議將圖籍版輿,上表亦歸元主。元主將

合省官俱加三級。程萬裡升為陝西行省參知政事。到任之後,思想興元乃是所屬

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將了向日所贈繡鞋,並自己這隻鞋兒,前來訪問妻子消息。

不題。

且說娶玉娘那人,是市上開酒店的顧大郎,家中頗有幾貫錢鈔。夫妻兩口,

年紀將近四十,並無男女。渾家和氏,每勸丈夫討個丫頭伏侍,生育男女。顧大

郎初時恐怕淘氣,心中不肯。到是渾家叮囑牙婆尋覓。聞得張萬戶家發出個女子,

一力攛掇討回家去。渾家見玉娘人物美麗,性格溫存,心下歡喜。就房中側邊打

個鋪兒。到晚間又準備些夜飯,擺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為不知,坐在廚下。

和氏自家走來道:“夜飯已在房裡了,你怎麼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請,

婢子有在這裡。”和氏道:“我們是小戶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許多規矩。止要勤

儉做人家,平日隻是姊妹相稱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賤之人,倘有不到處,

得免嗔責足矣!豈敢與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慮!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輩。

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隻為官人中年無子,故此勸他取個偏房。若生得一

男半女,即如與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來同坐吃杯合歡酒。”玉娘道:“婢子

蒙大娘抬舉,非不感激!但生來命薄,為夫所棄,誓不再適。倘必欲見辱,有死

而已!”和氏見說,心中不悅道:“你既自願為婢,隻怕吃不得這樣苦哩。”玉

娘道:“但憑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憑責罰!”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

伏侍。”玉娘隨至房中。他夫妻對坐而飲,玉娘在旁篩酒,和氏故意難為他。直

飲至夜半,顧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脫,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過家火,向廚中

吃些夜飯,自來鋪上和衣而睡。

明早起來,和氏限他一日紡績。玉娘頭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與和氏,

和氏暗暗稱奇。又限他夜中趲趕多少。玉娘也不推辭,直紡到曉,一連數日如此,

毫無厭倦之意。顧大郎見他不肯向前,日夜紡績,隻道渾家妒忌,心中不樂,又

不好說得。幾番背他渾家與玉娘調戲,玉娘嚴聲厲色。顧大郎懼怕渾家知得笑話,

不敢則聲。過了數日,忍耐不過,一日對渾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這婢子與

我,如何教他日夜紡績,卻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過。隻因他第一夜,

如此作喬,恁般推阻,為此我故意要難他轉來,你如何反為好成歉?”顧大郎不

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紡績,教他早睡,看是怎麼。”和氏道:“這有何難。”

到晚間,玉娘交過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連做了這幾時,今晚且將息一晚,

明日做罷!”玉娘也十數夜未睡,覺道勞倦,甚合其意。吃過夜飯,收拾已完,

到房中各自睡下。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頭便睡著了。顧大郎悄悄的到他鋪上,

輕輕揭開被,捱進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卻原來和衣而臥。顧大郎即便與他解脫

衣裳,那衣帶都是死結,如何扯拽得開。顧大郎性急,把他亂扯。才扯斷得一條

帶子,玉娘在睡夢中驚醒,連忙跳起。被顧大郎雙手抱住,那裡肯放。玉娘亂喊

殺人。顧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沒用。不怕你不從我!”和氏在床,假做睡

著,聲也不則。玉娘摔脫不得,心生一計,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

日即尋一條死路!張萬戶夫人平昔極愛我的,曉得我死了,料然決不與你乾休。

隻怕那時破家蕩產,連生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顧大郎見說,果然害怕,隻

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曉。

和氏見他立誌如此,料不能強,反認為義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間隻是和衣

而臥,日夜辛勤紡織。約有一年,玉娘估計積成布匹,比身價已有二倍,將來交

與顧大郎夫婦,求為尼姑。和氏見他誠懇,更不強留。把他這些布匹,儘施與為

出家之費。又備了些素禮,夫婦二人,同送到城南曇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聰明,

不勾三月,把那些經典諷誦得爛熟。隻是心中記掛著丈夫,不知可能勾脫身逃走。

將那兩隻鞋子,做個囊兒盛了,藏於貼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觀玩,對著流

淚。次後央老尼打聽,知得乘機走了,心中歡喜,早晚誦經祈保。又感顧大郎夫

婦恩德,也在佛前保祐。後來聞知張萬戶全家抄沒,夫婦俱喪。玉娘想念夫人幼

年養育之恩,大哭一場,禮懺追薦。詩雲:數載難忘養育恩,看經禮懺薦夫人。

為人若肯存忠厚,雖不關親也是親。

且說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趕至興元城中,尋個客店寓下。明日往市中,

訪到顧大郎家裡。那時顧大郎夫婦,年近七旬,須鬢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齋

念佛,人都稱他為顧道人。程惠走至門前,見老人家正在那裡掃地。程惠上前作

揖道:“太公,借問一句說話。”顧老還了禮,見不是本處鄉音,便道:“客官

可是要問路徑麼?”程惠道:“不是。要問昔年張萬戶家出來的程娘子,可在你

家了?”顧老道:“客官,你是那裡來的?問他怎麼?”程惠道:“我是他的親

戚,幼年離亂時失散,如今特來尋訪。”顧老道:“不要說起!當初我因無子,

要娶他做個通房。不想自到家來,從不曾解衣而睡。我幾番捉弄他,他執意不從。

見他立性貞烈,不敢相犯,到認做義女,與老荊就如嫡親母子。且是勤儉紡織,

有時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將做成布匹,抵償身價,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

強留,就將這些布匹,送與他出家費用。又備些素禮,送他到南城曇花庵為尼。

如今二十餘年了,足跡不曾出那庵門。我老夫婦到時常走去看看他,也當做親人

一般。又聞得老尼說,至今未嘗解衣寢臥,不知他為甚緣故。這幾時因老病不曾

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親,徑到那裡去會便了,路也不甚遠。見時,到與老夫

代言一聲。”

程惠得了實信,彆了顧老,問曇花庵一路而來。不多時就到了,看那庵也不

甚大。程惠走進了庵門,轉過左邊,便是三間佛堂。見堂中坐著個尼姑誦經,年

紀雖是中年,人物到還十分整齊。程惠想道:“是了。”且不進去相問,就在門

檻上坐著,袖中取出這兩隻鞋來細玩,自言自語道:“這兩隻好鞋,可惜不全!”

那誦經的尼姑,卻正是玉娘。他一心對在經上,忽聞得有人說話,方才抬起頭來。

見一人坐在門檻上,手中玩弄兩隻鞋子,看來與自己所藏無二,那人卻又不是丈

夫,心中驚異。連忙收掩經卷,立起身向前問訊。程惠把鞋放在檻上,急忙還禮。

尼姑問道:“檀越,借鞋履一觀。”程惠拾起遞與。尼姑看了,道:“檀越,這

鞋是那裡來的?”程惠道:“是主人差來尋訪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

甚?何處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萬裡,本貫彭城人氏,今現任陝西參

政。”尼姑聽說,即向身邊囊中取出兩隻鞋來,恰好正是兩對,尼姑眼中流淚不

止。程惠見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來尋訪主母。適才問了顧太公,指

引到此,幸而得見。”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這等大官?”程惠把曆官閩中,

並歸元升任至此,說了一遍。又道:“相公分付,如尋見主母,即迎到任所相會。

望主母收拾行裝,小人好去雇倩車輛。”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複合,今

幸得全,吾願畢矣,豈彆有他想?你將此鞋歸見相公夫人,為吾致意,須做好官,

勿負朝廷,勿虐民下。我出家二十餘年,無心塵世久矣!此後不必掛念。”程惠

道:“相公因念夫人之義,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辭。”尼姑不聽,望裡邊自去。

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終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將了兩雙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連夜回到陝西衙門。

見過主人,將鞋履呈上,細述顧老言語,並玉娘認鞋,不肯同來之事。程參政聽

了,甚是傷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省。那省官與程參政昔年同在閩中為官,

有僚友之誼。見了來文,甚以為奇,即行檄仰興元府官吏,具禮迎請。興元府官

不敢怠慢,準備衣服禮物,香車細輦,笙簫鼓樂,又取兩個丫鬟伏侍,同了僚屬,

親到曇花庵來禮請。那時滿城人家儘皆曉得,當做一件新聞,扶老挈幼,爭來觀

看。

且說太守同僚屬到了庵前下馬,約退從人,徑進庵中。老尼出來迎接。太守

與老尼說知來意,要請程夫人上車。老尼進去報知。玉娘見太守與眾官來請,料

難推托,隻得出來相見。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陝西程參政之命,特著下官等具

禮迎請夫人上車,往陝西相會。車輿已備,望夫人易換袍服,即便登輿。”教丫

鬟將禮物服飾呈上。玉娘不敢固辭,教老尼收了。謝過眾官,即將一半禮物送與

老尼為終老之資,餘一半囑托地方官員將張萬戶夫妻以禮改葬,報其養育之義。

又起七晝夜道場,追薦白氏一門老小。好事已畢,丫鬟將袍服呈上。玉娘更衣,

到佛前拜了四拜,又與老尼作彆,出庵上車,府縣官俱隨於後。玉娘又分付,還

要到市中去拜彆顧老夫妻。路上鼓樂喧鬨,直到顧家門首下車。顧老夫婦出來,

相迎慶喜。玉娘到裡邊拜彆。又將禮物贈與顧老夫婦,謝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

淚收下,送至門前,不忍分彆,玉娘亦覺慘然,含淚登車。各官直送至十裡長亭

而彆。太守又委僚屬李克複,率領步兵三百,防護車輿。一路經過地方,官員知

得,都來迎送饋禮。直至陝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屬,準備金鼓旗幡,離城十裡迎

接。程參政也親自出城遠迎。一路金鼓喧天,笙簫振地,百姓們都滿街結彩,香

花燈燭相迎,直至衙門後堂私衙門口下車。程參政分付僚屬明日相見,把門掩上,

回至私衙。夫妻相見,拜了四雙八拜,起來相抱而哭。各把彆後之事,細說一遍,

說罷,又哭。然後奴仆都來叩見,安排慶喜筵席,直飲至二更,方才就寢。可憐

成親止得六日,分離到有二十餘年,此夜再合,猶如一夢。次日,程參政升堂,

僚屬俱來送禮慶賀。程參政設席款待,大吹大擂,一連開宴三日。各處屬下曉得,

都遣人稱賀,自不必說。

且說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欽服。因自己年長,料難生育,廣置姬妾。程參

政連得二子,自己直加銜平章,封唐國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為顯官。後

人有詩為證:六日夫妻廿載彆,剛腸一樣堅如鐵。分鞋今日再成雙,留與千秋作

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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