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長史府後堂燭影搖紅。
嚴長史斜倚湘妃竹榻,指尖敲著紫檀小幾上的《水經注》。
他目光掃過侯江海胸前補子上金線繡的金蟾——三趾蜷曲作攀爬狀,眼瞳處的東珠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此番未能如願,可有怨言?”
侯江海脊背繃得筆直,雙手交疊行揖禮時,補子上的金蟾隨動作微顫:“大人於卑職有再造之恩,當年若不是大人力排眾議,將卑職從河工案泥潭中撈出......”
他喉結滾動,聲音陡然低了三分:“莫說同知之位,便是刀山火海......”
“行了。”嚴長史抬手打斷,指腹碾過《水經注》裡“龍江段”的朱砂批注:“州牧這招明升暗降的把戲,你我心裡清楚。同知雖屈居二把手,卻掌著龍江漕運咽喉,也算......差強人意。”
侯江海垂眸盯著磚縫中蜿蜒的燭淚,忽然抬頭拱手:“還請大人示下,此番赴任龍江,該如何自處?”
嚴長史忽然笑了,笑聲混著窗外竹濤,驚飛簷角宿鳥:“還記得你第一次隨本官查案時,在淮河渡口說的話麼?”
“回大人,”侯江海瞳孔微縮,“卑職說過,‘治水如治吏,堵不如疏,疏不如引’。”
“錯了。”嚴長史指尖驟然捏緊書脊,身子前傾,燭火在眼尾投下鷹隼般的陰影:“在龍江,你隻需記住四個字——一當不如一默。”
侯江海怔住。
嚴長史靠回竹榻,聲音放得輕緩:“蔣世昌雖戴罪,背後卻有李彆駕的李氏門閥撐腰。你初到龍江,莫要碰他的捕快署,莫要查玄陰教,甚至......”
他指尖劃過案頭未拆封的州牧手劄,金蟾補子上的東珠隨指尖動作閃過細碎光斑:“莫要深究漕鹽案的舊賬。”
“那卑職該做什麼?”侯江海喉間泛起苦味,金蟾補子的金線硌得胸口發緊。
“管好你的漕運。”嚴長史指節敲了敲《水經注》上圈紅的“北碼頭”:“玄陰教在龍江經營多年,私鹽船能騙過蔣世昌的眼睛,卻騙不過河工的手。”
他忽然冷笑:“聽說上月龍江鹽引數比去年同期少了三成?州牧要的是政績,不是真相——你隻需讓碼頭的鹽袋,看起來像那麼回事。”
侯江海突然明白過來,額頭沁出細汗:“大人是說......”
“玄陰教此番在龍江,怕是要‘應危’了。”嚴長史望向窗外漸濃的夜色,嘴角勾起半分弧度,指尖劃過自己的咽喉:“當颶風襲來時,聰明人不會去追落葉,隻會——等風停。”
侯江海重重揖下,補子上的金蟾隨揖禮伏貼於前襟:“卑職謹記大人教誨。”
洛城驛館西跨院,夜風卷著更漏聲掠過飛簷。
蘇戰背手立在雕花廊下,月光為他腰間的銅牌鍍上冷邊,案頭攤開的龍江漕運圖上,幾處朱砂標記在燭影裡明明滅滅。
清瑤推門進來時,正看見他指尖停在“龍江北碼頭”的朱砂圈上,指腹無意識碾著圖上暈開的墨漬。
“父親還在為明日啟程憂心?”蘇清瑤將銀耳蓮子湯擱在石桌上,袖口繡的並蒂蓮掠過硯台,“梁師爺和孫叔已乘快舟回龍江,漕船又有總捕房的銀牌捕快護送......”
“龍江要變天了。”蘇戰忽然轉身,月光照亮他眉間深紋,“蔣大人戴罪立功,蕭州牧要借漕鹽案立威,嚴長史的人又盯著漕運咽喉——”
他望向女兒發間的桂花簪,聲音陡然輕了:“為父在官場浸淫二十年,最怕的不是明槍,而是......”
“而是父親要把我和沈默調去洛城總捕房?”蘇清瑤指尖摩挲著衣角,“霍總捕下午來驛館時,我聽見他和您說‘總捕房缺個懂河務的文書’......”
蘇戰凝視著女兒眼中跳動的燭火,忽然長歎一聲:“你學的青鸞劍法隻是青城派內門心法。當年你娘因嫁我未能列入真傳,而真正的青鸞劍訣,隻對真傳弟子傳授。”
他抬手端起石桌上的銀耳蓮子湯,瓷勺碰著碗沿發出輕響,指尖劃過女兒肩頸,仿佛在比劃劍招:“總捕房的《江湖百家譜》裡,記著全套十二式的劍訣心要,包括隻有親傳弟子才能學的‘青鸞振翅’。”
夜風掀起漕運圖的邊角,蘇清瑤看見父親指尖在“總捕房”三字上按出褶皺:“所以您讓我去總捕房,不隻是躲龍江的風波?”
“沈默這孩子,心裡裝著漕鹽案的卷宗,也裝著天下。”蘇戰忽然笑了,笑容裡帶著幾分無奈,“可他腰間的青牛佩,注定他走的是兼濟天下的路。”
指腹敲了敲石桌,銀耳蓮子湯的漣漪映著月光:“清瑤啊,若你想一直站在他身旁......便得比旁人多下三分苦功。”
窗外傳來更夫打梆聲,梆子聲混著遠處漕船收帆的吱呀。
蘇清瑤低頭望著父親碗裡半涼的銀耳:“女兒明白。”
忽然攥緊袖口,玉簪花上的流蘇晃碎月光:“總捕房的青鸞劍訣,女兒會親自向霍總捕請教。”
蘇戰望著女兒發間晃動的玉墜,忽然想起她母親臨終前的話:“清瑤的劍,該像龍江水那樣,既能載舟,也能覆舟。”
捕快房大通鋪裡鼾聲此起彼伏。
沈默拎著半塊綠豆糕推門進來,趙虎正用皂角布擦刀,見他立刻繃直脊背——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躲什麼?”沈默往草席上坐,“老趙我看清瑤看我的眼神不對,你是不是沒頂住?”
趙虎壓低聲音,耳尖發紅:“瞎扯,我什麼都沒說!不信你問其他人......不對,你不是想賴紅包吧?”
“去你的!”沈默抄起臭襪子砸過去,“清瑤看我像審賊,你肯定沒頂住!”
趙虎躲開笑罵:“冤枉.....”
隔壁鋪的老捕快翻了個身,用草席蒙住頭:“要鬨去灶房鬨!明早還要趕漕船,當老子睡在春韻樓啊?”
趙虎憋笑憋得肩膀直顫,忽然從懷裡掏出個紙包:“給,你落在春韻樓的......”
沈默打開一看,竟是片蟬翼紗殘片,邊緣還沾著細碎金粉。
他耳尖倏地燒紅,正要發作,趙虎已抱著刀縮到草席最裡側,悶聲悶氣地道:“老子真沒說你撕姑娘衣服的事......”
“趙虎!”沈默抄起枕頭就砸過去,驚飛了梁上棲息的夜燕。
大通鋪儘頭傳來老捕快的怒罵:“大晚上還在聊,你們他媽還讓不讓人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