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人說,集團又有大動作?”
鄺玉生陪著李學武來到了紅星鋼城汽車廠,在參觀轎車車間的時候不經意地問了這麼一句。
李學武正在看著流水線設備的安裝,回頭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就隨便問問。”
鄺玉生背著手,目光掃過鋼汽老呂,淡淡地講道:“我還以為集團真沒錢了呢。”
“有錢沒錢你們還不知道?”
李學武雙手撐在機械上,近距離看著工人們安裝作業。
二月份立項,三月份申報,五月份開乾,這就是紅星速度。
李學武一到任鋼城,鋼汽便提出了流水線產能過載的意見和問題。
他是實乾派,有了問題就得解決,而解決生產線過載的問題隻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再增加一條生產線。
一加一誰都懂,但一加一不等於二啊,乾不好可能連一都沒有了,李學武的要求又很高,二他都不滿意,至少要等於三,所以這條生產線不好加呢。
呂源深最近忙的腳不沾地,就是為了這條轎車生產線。
一旦該生產線運行,那紅星羚羊的產能立馬就能提上來。
李學武對這條投資了近40萬元的生產線也很期待,所以抽出時間要來看。
“錢當然是有啊,可我哪裡要的出來。”鄺玉生用略帶遺憾的語氣講道:“我一打電話,景副主任就說沒錢,說財政緊張,說困難,說今年沒有投資指標。”
“不要發牢騷——”
李學武將一旁的扳手遞給了安裝工人,講道:“居家過日子都懂得好鋼要花在刀刃上的道理,你不懂嗎?”
“那依著您的意思,我們不是好鋼唄?”鄺玉生歪著腦袋從機械結構縫隙中看著李學武說道:“那誰算好鋼?”
“誰是好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好‘鋼’啊。”
李學武嘴角微微翹起,看著對麵的鄺玉生問道:“截止至今年的第一季度,集團在鋼軋項目上投資了多少?”
“老呂你說,你一定知道。”
他見鄺玉生不說話,轉頭問向了站在一旁看熱鬨的呂源深。
呂源深被問的一愣,隨即笑著看了看鄺玉生的臉色,嘿嘿說道:“具體多少這誰知道啊,不過我覺得一定比鋼汽多啊。”
頭一句聽著還像是幫鄺玉生拉開餘地,後一句卻直插鄺玉生的心窩子。
隻見這會兒鄺廠長咧咧嘴角要罵街,幾個安裝工人對視一眼,齊齊加快了手裡的動作,不敢有三心二意。
其實今天李學武來鋼汽也不是正經的調研,隻是順路來看看。
沒有帶隊伍,更沒有提前打招呼,直奔著轎車生產車間來了。
車間主任聽著信便先報告給了廠長呂源深,說秘書長帶著鋼軋的鄺廠長來了。
呂源深在辦公室裡聽見電話還納悶呢,秘書長搞突然襲擊還算正常,可帶著鋼城軋鋼廠的鄺玉生算怎麼回事啊。
等他到車間了,這才明白過來,敢情是秘書長要去鋼軋看項目,路過他們門口臨時起意要進來的。
安裝工人也不懂這個,隻覺得集團秘書長真是和善,湊在他們身邊就看著,也不用他們停下手裡的工作打招呼,時不時地還幫他們遞工具,就好像新來的實習大學生,新收的小徒弟。
至於說鄺廠長,他們也早就熟悉了,一點沒膽怯,該怎麼乾還怎麼乾。
隻是領導們也沒點正經的,就當著他們的麵說起了工作上的事,也不怕他們大嘴巴,將這些事情給說出去。
當然了,能不避諱他們的,也不是什麼機密,就是聽見了也當個樂嗬。
就是這樂嗬可笑,可他們又不能笑,實在是憋得慌。
“我又沒說要個金山銀山的,就是建幾座職工宿舍而已。”鄺玉生說起投資也覺得沒有底氣,該抱怨的不該是他。
太不應該了,過去兩年時間裡,集團投資最大的項目便是鋼城軋鋼廠了。
鋼軋項目彆說在鋼城、在遼東了,就是在全國也能數得上號,要論設備、技術、工藝等等硬件實力,就說排全國第一也不過分,因為它太新了。
從立項到現在,滿打滿算也才兩年多一點,設備和技術都是世界一流的,是聖塔雅集團偷偷搞進來的上等貨。
隻是現在還沒有正式生產呢,真等設備全部調試完成開始運營,那產能和產品質量一定會震驚整個業界。
你想吧,原本一萬三千人軋鋼廠經過換代升級,職工人數壓縮到了八千人,這種比較還要考慮到原本的一萬三千人是一班倒,八千人可是三班倒呢。
設備先進了,用工減少了,效能增加了,成本自然而然就下來了。
成本低、產能高、質量優,這種產品一旦投入市場,那必然是條大鯰魚。
就是京城紅星軋鋼廠的產能也不完全隻供應給其他分廠,主要還是以計劃生產為主,對接的是部裡。
全集團,能在部裡對接生產計劃的隻有兩個單位,一個是煉鋼廠,另一個便是軋鋼廠,其他都算作是三產工業。
直到集團成立時,就不知道部裡有沒有其他安排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將現有的聯合工業進行計劃生產統計。
可無論統計與否,新成立的鋼城軋鋼廠都將是集團最核心的產業。
你沒聽呂源深說話都酸溜溜的嘛,鋼汽在三產工業裡也算得上是香餑餑了,資本投資第一選項都是鋼城汽車。
但在紅星鋼鐵集團內部,幾乎所有人都認同這一點,鋼汽就是比不上鋼軋。
有呂源深說話,鄺玉生自然不能再跟李學武頂嘴,隻是該嘀咕的還嘀咕。
李學武看了他一眼,笑罵道:“要雞毛職工宿舍樓啊,鋼城工業區工人新村項目已經啟動了,還不夠你們住的?”
他將手上的棉線手套摘了下來丟在操作台上,點了點鄺玉生說道:“你啊,就是占便宜沒夠,早先挨餓狠了,啥都想往嘴裡劃拉。”
說了鄺玉生幾句,李學武又點了點正在安裝的生產線,對他講道:“彆白來一回,你也給同誌們說說,這工作應該怎麼乾。”
“我?我說?”鄺玉生也覺得好笑,看著抬起頭看向他忍不住笑的幾個安裝工人,他也是笑了笑,說道:“我說要造車啊,那得先畫圖紙。”
“嘿!這話說的——”
李學武也是笑了出來,點頭肯定道:“你真是特麼個天才!”
看著領導們都走了,幾個安裝工人還在那樂呢,邊乾活邊樂。
老張看了看對麵的老李,笑著講道:“這領導可真隨和,也罵街啊。”
“嗨——他們都是老關係了。”
老李接了老張遞過來的錘子,隨口解釋道:“你彆看鄺廠長整日裡板著個臉,其實那人就工作的時候嚴厲,其他時候說話也隨和著呢。”
“那也得分看誰——”
蹲在下麵搭手的小劉插嘴道:“就是鄺廠長站在這,你敢跟他開玩笑?”
“咱就不說開玩笑了,你就跟他打招呼聊閒篇兒,你敢不敢?”
他嘿嘿笑著說道:“你們敢不敢我不敢說,反正我是不敢,我一看見他那張臉我就覺得害怕,不敢著他邊兒。”
“嗬嗬,他就是習慣了。”
老李是軋鋼廠調過來的老職工了,對原生產管理處處長鄺玉生自然很熟悉。
他一邊乾著活,一邊講道:“你要讓他笑,他都不知道怎麼笑了,開玩笑還是可以的,畢竟是秘書長嘛。”
“你彆看秘書長年輕,可跟咱們不一樣,人家從一開始就在機關裡混。”
他瞅了瞅幾人,挑眉講道:“他跟鄺廠長頂起來過,不然你能見他們今天講話如此隨意?這是鬥過法的關係。”
“呦,還有這麼一出兒呢?”
老張是十六家企業兼並過來的工人,這會兒好奇地問道:“那是誰贏了?”
“嗤——”
躺在機械下麵的小劉不由得笑出了聲,見老張看向他,便講道:“一個是秘書長,一個是分廠長,你說誰贏了?老張你是不是分不清大小王啊?”
“你才分不清大小王呢!”
老張作勢要將手裡的螺絲丟下去,嚇唬了小劉,見對方連滾帶爬的躲開,這才笑著對老李講道:“我早見過秘書長,知道他有能力,是個狠角色。”
“對,你應該知道他。”老李點點頭,說道:“當初你們兼並過來的時候,有不少乾部就是被他查下去的。”
“那時候他還主管紀監工作呢。”
小劉挪了回來,接茬道:“咱們集團不少工作製度都是他樹立起來的。”
“這我知道,車間裡的安全生產標準化,應急管理製度嘛。”
老張點點頭,說道:“這耳朵早就磨出繭子來了。”
“也不止這些,就現在的福利和保險製度,機關組織管理製度以及經濟工作製度等等,他都參與了製定工作。”
老李是班長,知道的多一點,一隻腳踩著軸承,嘴裡講道:“集團之所以能發展的這麼快,跟這些製度不無關係。”
“而總結經驗和製定規程,確實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給幾人介紹道:“要說集團第一筆杆子,他一出手,絕沒有人敢說自己比他強的,這就是實力。”
“我聽過他做報告。”老張點頭表示認同,隨後又笑著說道:“不過聽他說臟話還是頭一次,挺意外的。”
“很正常,他也是人。”
小劉在下麵忙活著,嘴也不閒著,“你可能不知道,秘書長也是大學生呢,就是還沒念完,算正經學問人。”
“有學問嘛,正式場合當然不會那麼說話,但在私下裡領導都這樣。”
他嘮嘮叨叨地講道:“我倒是挺佩服這樣的領導,至少我覺得他是個人。”
“那你覺得哪個領導不是人?”
老張明顯耍壞,故意逗小劉,他俯視機械下麵的小劉問了一句。
小劉斜了他一眼,繼續手裡的動作,強調道:“我的意思是領導這麼說話讓我覺得他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大會上遠遠望過去念稿子的領導。”
“慢慢你就習慣了,領導往後會經常來咱們廠的。”老李笑著打了圓場,轉移了話題道:“尤其是現在。”
他往外麵瞅了一眼,道:“集團在遼東的工業企業隻有造船廠和機械製造廠不在鋼城,其他的都在工業區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還跺了跺腳,講道:“他上班下班都要路過這裡,前幾天聽說要在冶金廠門前那片空地上建辦公樓,以後就是集團駐遼東辦公機關的駐地了,他搬到那邊去上班往來這邊就更方便了。”
“領導不都是坐在辦公室裡嘛。”
老張笑了笑,微微搖頭說道:“就咱們呂廠長我都沒多見他來車間幾次,怎麼這位秘書長這麼愛溜達呢?”
“他?他可不是閒著沒事到處亂逛。”老李正經地說道:“在保衛處的時候他就是這麼個脾氣,很少帶隊檢查,但經常出現在一線。”
“現在他調到管理崗了,以前在業務崗,那也是經常出現場的。”
他拎著手裡的扳手,看著老張介紹道:“你說他是狠人,他辦過的案子你都知道吧,這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都是大案子。”小劉乾完了下麵的活兒,挪著身子出來,坐在地上講道:“那時候我們說起來都嚇一跳。”
“不是領導不下車間,是工作的方式方法不一樣。”老李強調道:“呂廠原來在財務處工作,習慣了在辦公室坐管理,秘書長是一線保衛出身,應該是更習慣親眼所見,畢竟他更年輕嘛。”
“這我倒是理解了。”
老張點點頭,挑眉問道:“你說鄺廠長和咱們呂廠長,是不是有點怕他啊?”
“怕誰?秘書長嗎?”
老李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畢竟是秘書長嘛,集團領導了。”
“不過要說怕,就過了。”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工具,微微點頭講道:“我的理解是以德服人。”
“啥?以德服人?”老張笑著問道:“這是什麼說法啊?”
“你問問小劉。”老李手指了小劉講道:“秘書長是怎麼以德服人的。”
“嗨,這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小劉倒是敢說,從地上起來以後拍拍屁股隨意地講道:“說得通就說,說不通就揍,概括起來就是以德服人。”
老張:……
“李主任給我打電話了。”
在李學武的車上,鄺玉生長歎了口氣,望著窗外的工業區淡淡地講道:“他是想我回集團工作。”
“這個時候?回集團?”
李學武挑了挑眉毛,轉頭看向他的側臉問道:“李主任是個什麼意思?”
“副秘書長。”鄺玉生轉過頭,無喜無悲地看著他講道:“常務副秘長。”
“哦,這消息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李學武點點頭,並沒有很驚訝,也沒有很突然,轉頭看向前麵說道:“這一次回京,他倒是同我講過,要在今年的下半年增加各部門副職數量。”
“大部室嘛,不可能一正兩副。”
鄺玉生再一次彆過頭,望著窗外講道:“李主任的意思是讓我接你的班。”
“嗯,我可以理解。”李學武了然地講道:“你完全有這個資格。”
“你要真這麼想?”鄺玉生好笑地搖了搖頭,道:“我怎麼不覺得。”
他轉過頭看著李學武認真地講道:“集團什麼情況?我怎麼看不懂了呢?”
“彆說你看不懂,我也有點迷糊了呢。”李學武靠坐在座椅上,微微抿著嘴講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是怎麼想的?”他又轉頭看向鄺玉生問道:“李主任既然已經講了,我倒是覺得這個機會很難得。”
“嗬——”鄺玉生輕笑了一聲,轉過頭看向前麵說道:“再說吧。”
“是舍不得還是不甘心?”
李學武嘴角逐漸泛起了壞笑,同樣看著前麵說道:“彆不是待價而沽吧?”
聽見他這麼說,鄺玉生轉頭斜瞥了他一眼,嘴角快要咧耳朵丫子上去了。
這話太不受聽了,可他還是聽了。
“你是集團領導,你說什麼當然就是什麼,我哪裡有話可說。”
“這麼說就沒意思了,又不是我讓你回集團的。”李學武笑了笑,說道:“你要有什麼話儘可以直說,沒必要拐彎抹角的。”
鄺玉生再一次瞅了瞅他,卻始終沒有說出心裡想要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