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無法體會你當時所處的環境。”
李懷德就等在酒店的大廳裡,一見到李學武便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說道:“但我相信你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不,李主任,我無法保證我的選擇是否最正確。”李學武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說道:“但這個選擇是我能想到的,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好,身體沒問題吧?”
李懷德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道:“跟我去見杜主任,他一直在等你。”
“我給組織添麻煩了。”李學武鬆開了老李的手,隨著他一起往樓上走。
李懷德的態度並不見緊張或者擔憂,或許從聽聞這件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快五個小時的時間,該彙報的都已經彙報了,該聽的要求也都已經確定。
現在他唯一需要確定的是,李學武在整個過程中有沒有給對方留下什麼把柄。
這是他最想問的,可找不到切入點。
“放心吧,組織從來不會拋棄戰友,更不會因為彆的人過錯責備戰友。”
李懷德點了點頭,在上電梯前輕聲問了一句,“有沒有手尾需要處理?”
“您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李學武輕聲應了一句,便在外事乾部的陪同下上了電梯,同行的還有保衛人員。
他現在仍處於被保護的狀態,即便已經進了酒店,甚至見到了單位的領導。
在李學武看來,對方保護自己的行為也帶了監視的目的,怕他再惹出什麼禍事來。
大半夜的鬨騰,今晚注定有很多人無法正常休息了,多方磋商和協議,該如何妥善處理此事。
“知道對方是誰,對吧?”
在電梯裡,老李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麼一句。
李學武微微點頭,道:“知道,不過他不在此次的行動當中,我沒找到他。”
“嗯,小心一點。”
李懷德的語氣第一次出現了些許波動,或許已經感受到了李學武身上的危機四伏。
“我要不要換一身衣服?”
就在邁出電梯門以後,李學武突然想起自己還穿著帶血的外衣,轉頭看向了李懷德。
李懷德早看到了,這會兒微微搖頭,道:“走吧,不要讓領導久等,他不會在意這些的。”
站在電梯門口等著他們的杜憲的秘書聽見這話彆有深意地看了李懷德一眼,卻沒有多嘴。
幾人一行向走廊深處的房間走去,杜憲的秘書先行幾步,敲開了房門。
“領導,李主任、李秘書長到了。”
這裡需要注意一下,秘書在彙報的時候往往不會帶“和”字,這與公文寫作異曲同工之妙。
再有一點,“到了”和“來了”不能用錯,語境不同,環境不同,情況不同,用法也不一樣。
剛剛李懷德也講了,杜憲一直在等他回來,所以李學武等人就是“到了”,而不是“來了”。
“來,差點就要睡著了。”
杜憲戴著寬大的眼鏡,這會兒從沙發上起身,膝蓋上還搭著一條灰色的毯子。
他凝神打量了門口走進來的兩人,目光尤其是在李學武的身上停留了許久。
“對不起領導,還沒來得及換衣服。”李學武的解釋很及時,甚至都沒等杜憲開口詢問。
李懷德隨後講道:“剛剛在電梯門口還問呢,是我沒讓他回去,也是怕您等急了。”
“來吧,坐。”杜憲衝著兩人擺了擺手,示意兩人在沙發上就座。
秘書等他坐下以後,重新幫他在膝蓋上披了毯子,這才去泡了茶,門口已經沒有旁人了。
就在剛才李學武同李懷德走出電梯的時候,同杜憲秘書一同等在電梯門口的保衛乾部同護送李學武回來的外事乾部和保衛乾事進行了交接。
李學武做事向來風雨不透,在分彆之際,他還同兩人握手,表示了感謝。
其實一路上三人也沒什麼交流,確切地說是一句話都沒有,沉默保持了三個小時。
無論是外事乾部,還是保衛乾事,都知道在小站發生的事非常棘手,他們無權也沒有必要乾涉,甚至詢問也是一種錯誤。
所以當李學武伸出手向他們表示感謝的時候,兩人均是一愣,但還是說了一句客氣話。
杜憲的秘書早就領教過李學武的八麵玲瓏,這會兒捧茶過來,先稱呼了李主任,在他這裡也稱了一聲李秘書長,絲毫沒有怠慢和傲慢的神色。
李學武正在聽李懷德的彙報,所以沒有開口說話,隻是微微點頭,表示了感謝。
秘書看了領導一眼,見對方沒有彆的要求,便悄然退了出去。
這件事領導沒有宣揚的意思,更沒有擴大討論和征求意見的想法,所以他不用在這裡候命。
真需要他去找誰,或者安排什麼工作,領導自然會呼叫他。
“……同裡薩鋼廠有過溝通,對方表示沒有任何異常,他們不知道是什麼人操縱了此事。”
李懷德一一彙報了晚上的調查結果,李學武所有見麵對象,他都委托外事部發出了詢問函。
明明知道是誰做的,為什麼還要裝作不知道,向這些本就沒什麼關係的工業單位發函詢問?
因為按照正常思維,李學武出事,紅星鋼鐵集團必定要向這些合作單位派函詢問。
什麼事都要按程序辦。
當然了,李懷德之所以派函詢問,也是李學武的意見,正好借此次事件敲打一下這些德國佬。
沒人能保證這些德國工業企業會嚴格按照合同辦事,甚至不能保證這紙合同能生效。
一切的合作關係都是建立在平等互利的基礎之上,大到國際合作,小到婚姻家庭。
不知道在未來的合作中,東德是否還有人,或者某些單位會有彆樣的小心思。
也是讓他們好好想一想,連毛子他都敢揍,還有什麼是他不敢乾的。
所以杜憲很耐心地聽著李懷德的彙報,不時地點點頭,他也在思考本次考察行動,紅星鋼鐵集團簽署了多少合作協議,完成了多少技術引進任務。
也許正是有此考慮,他在看向李學武的目光裡沒有責備,有的隻是讚賞和欣慰。
“路上發生的事我還沒問秘書長。”李懷德彙報結束後,示意了李學武講道:“所以還是請他親自向您彙報當時的情況吧。”
“看你活蹦亂跳的,沒有受傷吧?”
杜憲目光轉向李學武,淡淡地講道:“孫猴子進了牛魔王的肚子裡,有些人寢食難安啊。”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次打量起了李學武,講道:“現在心情如何,是激動還是後怕?”
“後怕更多一些,車上有很多我們的同誌。”李學武麵色嚴肅地回答道:“我從醫院出來前詢問了一下,有兩位同誌傷的很嚴重,正在接受手術治療。”
“嗯,我已經聽說了。”
杜憲捧著茶杯微微搖頭問道:“聽說都暈倒了,是打鬥踩踏受的傷嗎?”
“敵人確實很狡猾,手段也很卑劣。”
李學武麵色突現殺氣,擰眉介紹道:“要不是我看資料看的頭疼,打開了側窗,差點中計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杜憲看著渾身是血,殺氣騰騰的李學武,放下茶杯講道:“這件事我們是需要一個交代。”
“你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全聽組織的。”
李學武回答的十分堅決,看著杜憲講道:“如果組織有需要,我隨時聽命。”
“你安全了,放輕鬆。”
杜憲擺了擺手,點頭說道:“既然懷德同誌已經講了,後續的合作可以放在柏林,我想你在離開前還是不要露麵了,免得節外生枝。”
他看向李懷德講道:“要做好安全保衛工作,有什麼事及時彙報。”
“是,領導。”李懷德嚴肅地應了一聲,隨即同李學武一起起身,道:“領導,不打擾您休息了。”
“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杜憲同李學武握了握手,道:“不要有什麼顧慮和負擔,接下來由組織出麵處理這件事。”
“感謝組織,謝謝杜主任。”
李學武走進辦公室第一次露出微笑,表達了自己此時的心態,也是為了讓對方放心。
杜憲等了他們這麼久,卻隻聽了老李的彙報,問了他兩句情況便放他們走,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杜憲不放心他,怕他殺瘋了,回到酒店以後克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還會引發事端。
如果李學武的情緒不穩,杜憲一定不會留他,哪怕是紅星一號單飛也得送他回國。
“有時間一定給我好好講講你的這次經曆。”杜憲笑著送了他們到門口,同守在這裡的秘書交代道:“廚房還營業嗎?幫他們安排宵夜吧。”
“謝謝杜主任,不麻煩了。”
李學武客氣地解釋道:“回來的路上簡單吃了一口麵包,現在不餓,就是有點累。”
“那就好好休息,去吧。”
杜憲點點頭,目送著李學武同李懷德一起離開,這才對秘書講道:“幫我約明天最早的電話,京城還在等咱們的消息呢。”
“好,領導,您先休息吧。”
秘書輕聲應道:“電話打通以後我來叫您。”
“多事之秋,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杜憲講了這麼一句,轉身回了房間。秘書則在門口稍稍停留,聽見他休息了,這才離開。
沒人比他更知道領導有多麼重視這件事,甚至不惜親自給上麵打了電話,向德方施壓。
而如此重視的態度背後,是對紅星鋼鐵集團的重視,也是對紅鋼負責人李懷德和李學武的重視。
在預定的工業和商貿談判工作受挫的情況下,是紅星鋼鐵集團打開了局麵,截止到目前,紅鋼已經基本完成了既定的技術引進目標,排在所有工業企業的首位,戰鬥力相當的強悍。
而在商貿領域,紅鋼多點出擊,明天的貿易談判紅鋼也有充分的準備,必定會有優秀的表現。
這種優秀所得到的偏愛是其他工業企業羨慕不來,也嫉妒不來的。
誰又能想到,誰又能看到,當領導聽說李學武在火車上的表現時所表現出來的震驚和複雜情緒。
他在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內心首先想到的便是誤傳,或者有人在誇大其詞,謊報軍情。
可德方反饋的數據傳來,與外事部門彙報的情況完全相符時,辦公室裡久久沒有聲音。
他當時腦子裡隻剩下了一個想法:他是怎麼做到的?
足夠讓德方震動和震驚的數據,同樣震動了他們,相信此時的京城也是一番風雨。
而風雨背後,諾大的風波卻隻牽係於一人。
劍膽琴心嗎?
“怕你路上來不及吃飯,我給你準備了吃的。”走到房間門口,李懷德對李學武示意道:“跟我不用像對領導那麼客氣,餓了可說話。”
“那我就不客氣了——”
李學武笑了笑,點頭道:“真不好意思麻煩人家,還是為了口吃的。”
“楊秘書也一直沒有休息。”
李懷德打開了房門,解釋道:“最先是他陪我在樓下等你來著,聽到你無恙的消息這才回了樓上。”
進門以後他脫了外套,搓了搓即將沒毛的腦頂解釋道:“杜主任有老寒腿,這個季節很難過。”
“看得出來,他腿腳有些不方便。”
李學武見茶幾上真準備了吃食,沒就按他的示意坐下,而是給他泡了一杯茶。
李懷德最滿意李學武的就是這一點,永遠注意細節,永遠不驕不躁,堪稱年輕人的典範。
他接了茶杯,按了按李學武的肩膀,道:“不用管我,吃你的,可能有點涼了。”
“還溫乎著呢,劉斌準備的?”
李學武掀開飯盒蓋,見裡麵有麵包和肉腸,竟然還有一盒米粥,應該是劉斌準備的。
老李點了點頭,捏著自己的腦袋講道:“嘗嘗,如果涼了就少吃點,不餓就行。”
“嗯,我墊吧一口。”李學武挽起袖子看了看手上的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鐘了。
其實按他的習慣,過了晚飯點是不會再吃飯了,即便是餓著也不會吃。
可誰讓老李的一片心意呢,他也不好拒絕。
其實老李的這番準備也有同他談一談的意思,否則也不會把宵夜準備在自己的房間了。
“如果你家還有治療老寒腿的藥酒,不妨送一些給杜主任,這沒什麼好避諱的。”
李懷德抿了一口熱茶,放下茶杯講道:“他對你還是很關心的,也很信任你。”
“嗯,我是怕領導嫌我多事。”
李學武聽得出來老李的意思,隻不過他沒想著站隊,連意思都不想意思。
不過老李對他還是有幾分真心的,所以他也沒把話說絕了。
“他疼的難受,哪裡會嫌棄你。”
李懷德輕笑了一聲,道:“我也不知道你父親有沒有這方麵的藥,所以沒同他講這個。”
“回頭你想著點,要是覺得不方便,就打電話給他的秘書,請對方代為接收。”
都是老狐狸了,兩人之間的對話有來有往,一點沒有磕絆,彼此都能理解對方的顧忌。
李學武見他如此坦然,便也就點點頭,說道:“等回去以後我問一下,如果方便的話請我父親陪我一起拜訪杜主任,這樣更把握一些。”
“我就是一說,你自己決定。”
李懷德擺了擺手,示意他吃飯,“明天你還得打主力,不能讓對方小看了咱們。”
“尼普頓船廠和瓦爾諾船廠的合同您看到了是吧?”李學武邊吃邊彙報道:“他們在貨船、破冰船以及漁船領域有著很好的技術儲備。”
“尤其是貨船,他們很善於建造集裝箱貨船,這是咱們目前最為嚴重的短板。”
“嗯,我跟袁教授谘詢過了。”李懷德點點頭,說道:“船舶製造方麵咱們撿了個漏。”
“其實東德處處都是漏。”
李學武抬起頭看著他講道:“說不好聽一點,他們也是驢糞蛋,兩麵光罷了。”
“真的這麼嚴重嗎?”李懷德皺眉問道:“最近我也聽有人私下裡講這個問題,沒想到——”
他微微搖頭,看向李學武問道:“其他工業領域的情況也是如此?”
“嗯,這不是單一層麵的問題。”
李學武點頭解釋道:“東德方麵的經濟問題千瘡百孔,台上那些人承諾的太多,能做的太少。”
“他們太依賴經濟合作組織了,也太依賴人家的投喂,失去了主動捕食的能力。”
他點了點餐盤,講道:“這一次我去參觀他們的鋼鐵製造業,除了在原有的技術上突破,再玩不出新花樣了。”
“比較隔壁的西德,他們已經完全落後了。”
“原來真是如此——”
李懷德臉上的表情愈加凝重,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難題。
在來東德之前,李學武和董文學所領導的團隊不僅僅對東德進行了細致的調查和研究,就是同根同源的西德也進行了一定的資料搜查,準備充分。